陈林森 发表于 2016-1-4 18:36:53

有一篇小说叫“星子”

本帖最后由 陈林森 于 2016-1-4 18:38 编辑

                                              有一篇小说叫“星子”
       前言:《人民文学》2015年第9期发表了浙江作家钟求是的短篇小说《星子》。钟求是,男,1964年出生,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物发表小说多篇,作品获《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十月》文学奖、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等。出版多部小说集。现供职于《江南》杂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钟求是的短篇新作《星子》写一位城市的绝症患者因不愿在医院苦度余日,来到一个安静的山村隐居。他回味一生,感叹交集,便给自己备了一口棺材,并在村民们的帮助下为自己举行了一场预演式的葬礼。葬礼之尾,一颗流星划过天空,让他心生宁静,有了对生命的透悟。作品对生死之题进行深切而又淡定的探摸,意味悠长。一位浙江老作家说“差点看出眼泪,私下里认为这是今年最好的小说”。

                                                                                     星子
                                                                                     钟求是
      一眼望去,村子挺有型的,在山坡之间摆出神闲气定的样子。走近了看,屋子们到底显了旧,安静中透出憔悴,有点正慢慢老去的味道。
  此时已是下午,阳光变得有些薄。他走过村口樟树,又走过一座石桥,瞧见一位村民在锄菜园子。他问了问,村民停下锄头将手臂指向前方。他就往前方继续走,走了约摸一箭地,见到一座有院子的阔气房子。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妇,对他的出现并不惊讶。他先打量一圈院子,又说了自己的租住要求。老妇问:“你要住多少日子?”他说:“三个月吧,也许更长些,但超不过六个月。”老妇又问:“你是画家?可你没背着画夹呀。”她的话里沾着一些老练。他说:“我不是画家,我只是画家的朋友。”两天前,正是一位画家向他推荐的这里。老妇说:“我这屋子还住过找矿石的、辨认树木的、用望远镜看星子的、搜罗村里故事的,你是哪一个?”他摇摇头说:“我都不是。”又补上一句,“我过来就是用一用这里的空气。”老妇脸上飘过一些迷茫,不过口气仍是热乎的:“请问你贵姓?”他说:“我姓韩。”老妇说:“韩先生,那你就住下吧,住过的人都说我这屋子好。”
  他得到二楼的一个房间。房间摆设简单却还干净,地板木壁上的漆色也尚未暗淡,他没有什么不满意。房东老妇提示说,吃饭可以搭伙,搭伙烦了也可以单做,只是没法做出稀罕东西。由此抻开话题,他知道了房东老妇的儿子儿媳均已下山打工,留下一孙子一孙女让她养着。孙子孙女在村小读书,读书完了喜欢野玩,不过吃饭的点儿一到,准能回到饭桌上。他想一想问:“孩子们的爷爷呢?”房东老妇说:“去了,两年前就去了。”他不再言语,取出一些钱交给房东老妇。
  日子便这样过了起来。之后几天,他晚上挺早上床,让自己睡得很足。上午起来用过早餐,就携一把竹椅再加一本书,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二月的太阳是体贴的,往他身上铺出一层淡淡的暖意,又在地上造出一团浓浓的影子。他翻两三页书,目光便会离开文字,默默瞧着地上的影子。影子是文静的,不语不动的样子。但过一会儿去看,影子已挪过去半尺;过一会儿再看,影子又挪过去半尺。
  午饭过后他会小躺片刻,好歹养出一些精神,然后起来往村子里逛。村子其实不大,房屋们撒在两个山坡间的坡底,一条溪水穿中而过。他沿着溪边小道慢慢往前走,边走边听水的声音。溪水中卧有许多岩石,岩石间常有三三两两的村妇在洗衣裳洗米洗菜什么的。有村妇见了他,会好奇地搭讪:“你就是那个来这儿花钱买空气的人吧?”他一般淡淡一笑作为回应。再往前走,会遇到一间杂货商店、两位下棋的老人、一头慢条斯理散步的牛、三四个奋力打闹的小小孩。有一天,他还遇到一位有点奇怪的老头儿。那老头儿清瘦单薄,穿着一身黄色的绸衣,腰上系了一条布带,正拿着一把刷子往自家的木门涂油漆,旁边有一条警惕的狗,冲他叫了几声,被老头儿喝住。老头儿停住手中的刷子,说:“你就是那个花钱买空气的人?”他点点头。老头儿说:“城里人就是舍得花钱,什么都肯买。”他没法答话,便注意地看一眼老头儿的衣服,那衣服黄得发暗,已有些旧了。老头儿问他:“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他说:“朋友介绍的,他说这里好。”老头儿说:“那你在这儿待多少时间?”他说:“也许长些也许不长,我自己也不知道。”老头儿撇一下嘴说:“你们城里人说话,喜欢话里藏话哩。”
  晚上吃饭时,他向房东老妇问起那位穿黄色绸服的老头儿。旁边的孙子抢着回答:“那是老孙头,他身上是自己的寿衣。”胖乎乎的孙女也加上一句:“他穿自己的寿衣已经好几年了。”他心里愣了一下,将目光递向房东老妇。房东老妇说:“老孙头是村里的稀奇人,脑子里老淌出一些怪念头。”又说,“他早年做过油漆工,走过一些村子见着一些世面。”
  转过一日是阴天,天空漏不出阳光。他在房间里闲坐翻书,忽然听到敲门声,打开一看,是一位穿制服的方脸警察。方脸警察细看他一眼,说:“我是乡派出所的,来跟你见个面。”他点点头。方脸警察说:“你叫什么名字?在什么单位做事?”他报了自己的名字,报了自己的职业,觉得不够,又从衣兜里掏出身份证递给对方。方脸警察扫一眼身份证,便在凳子上坐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扯些话,有点四处搜探的意思。他有些不高兴,说:“别讲些累话,你到底要知道什么?”方脸警察压一压声音说:“村里有人送来话,说你不像个二流子,但整天游手好闲,啥事也不做——我没法不奇怪。”他说:“村里人没跟你说我是来花钱买空气的?”方脸警察说:“这话到了警察的耳朵里,很容易被认为是一种借口。”他不吭声了,静了几秒钟,转身打开行李箱,拿出几瓶中药丸子和一本病历搁到桌上,说:“医生说我只有三个月了,最长也够不到六个月。我就是想找个地方静一静心。”方脸警察有些发愣:“那为啥不待在医院?”他笑一笑说:“这是一道选择题,我觉得待在医院不是一个好的选项。”
  他的情况超出了方脸警察的预料,但也平定了方脸警察的疑惑。分手时,他希望自己的病况得到保密,方脸警察答应了。不过这种答应很快被证明是无效的,至少打了部分折扣。中午睡过小觉,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刚拐个弯就瞧着了那位穿寿衣的老孙头。老孙头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抽烟,一见他便站起身凑上来,脸上摆着诚恳的不安。他正欲开口,先听见老孙头说:“我等了好一会儿,想跟你说话呢。”他说:“怎么啦?”老孙头说:“派出所的人是我找来的,我给他们递了话。”他噢了一声说:“这不算什么,一个陌生人无缘无故到了村里,总该弄个明白的。”老孙头扔掉烟头,两只手使劲搓几下,说:“我不知道你在生病……一个人丢开热闹待在这儿,一准得了不小的病。”他的目光暗一下,沉默了。老孙头说:“我来就是跟你说声对不住。”停一停又说,“不光对不住,我还有一些别的话。”他淡了脸还是不搭腔,因为他知道对方无非是掏出一些无趣的安慰话。老孙头又搓一搓手说:“站在这里说不了长话,这样吧,晚上我再来找你,电灯底下好聊话。”
  晚饭后不久,老孙头果然来了,进了屋子还没开口,先从衣兜里取出一瓶白酒和一包吃物。他不得不赶紧声明:“我不喝酒。”老孙头说:“不喝酒没关系,你吃花生,还有笋干。”说着摊开包着花生笋干的纸,在桌子边坐下。他盯着老孙头手中的酒瓶,猜想那瓶盖马上会被他的嘴巴咬开。可老孙头没有,只是紧一紧身子将酒瓶搂在怀里,说:“对了,我得怎么称呼你?”他说:“我姓韩,你叫老韩吧。”老孙头摇摇头说:“这不行,我得管你叫韩先生。村里把有文化的人都唤作先生,我也不能不懂事。”这话多少有点套近乎,但到底把气氛说柔了。他说:“今晚上除了花生笋干,你还想送几句安慰话吧?”老孙头嘿嘿一笑,说:“你信佛吗?”他摇摇头。老孙头说:“你相信来世吗?”他又摇摇头。老孙头说:“不相信来世的人不容易对付病病痛痛。”他说:“原来你想引导我去信佛。”老孙头严肃起来,说:“你错了,我可不劝别人信这个信那个,心里迈不进门,信了也是白信。我呀只是想说说自己的道理。”他说:“什么道理?”老孙头说:“对付生死的道理!”说了这话,老孙头才拿起酒瓶咬掉瓶盖,很猛地呷了一口。随后,一段故事伴着酒气从他嘴里跑出来。
  老孙头说自己除了耕田种地还能做些油漆活儿,主要是农闲时替人家刷刷房子刷刷家具,反正老在周围的村子走来走去。有一天傍晚从外村回来,天突然下起了阵雨,他怕湿了工具箱,赶紧躲到一棵大树下。躲了没几分钟,忽地听到山坡上方有东奔西跑的声音。他以为是一只山麂或者野猪,正探头去看,一块箩筐大的石头蹦跳着滚将下来,凶猛地扑向树干,闷吼一声停住了。树枝一阵摇晃,洒下一堆雨水浇了他一脑袋。他定了神去看,石块离自己仅有一尺之远。回到家里,他让老婆做了好几样菜,一口一口喝干了一斤白酒。第二天醒来,觉得自己应该快活,不想胸口发闷身子虚飘,手脚少了力气。这种虚弱感一天天地加剧,却找不到原因,吃了药拜了佛,身体仍在瘦下去。过了两个月,他的精气神儿差不多漏光了,在镜子前一站,干巴得像一棵枯树。这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里有声音远远飘来,催他穿上寿衣。次日他虚着身子走到村里兼卖丧品的杂货商店,给自己挑了一身寿衣。当他穿着寿衣坐在床上时,全家人都掉了眼泪。可就是从这一天起,他的身体竟慢慢好了起来。没有用药没有食补,力气像鸟儿落树一般回到了他身上。
  老孙头讲述途中,时不时会对着酒瓶嘬一口,并往嘴里补充几颗花生或者一片笋干。在淡白的灯光下,老孙头身上的寿衣显出几分含糊的神秘。他问:“打那以后,你的寿衣再没脱下过?”老孙头说:“我买了几套换着穿,不穿了心里会硌得慌。”他说:“那么拿出这个故事,你想告诉我什么呢?”老孙头把酒瓶搁到桌上,伸手向墙上摸去,哒的一声将灯光摁灭,过一小会儿又哒的一声让灯光亮起,然后嘿嘿一笑说:“暗黑和亮堂之间,就差一个开关。你觉得自己待在不好的日子里,但伸手找一找,兴许能碰到一个开关。”又说,“我还悟出一个道理,坏事来了不要躲,你直挺挺地迎上去,没准儿对方就先躲开了。”
  说完这些重要的话,老孙头似乎对自己挺满意,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开始探问他的病情,又探问他的身世家事。他自然没有积极回应。他到这个村子来,本就是想脱离熟识和关联,暂时成为一个谁也不知道的人。不过对着老孙头交心的样子,他不能完全绕开。他沉吟一下,说自己眼下独身,只有一个儿子在国外读书,这个世界需要牵挂的东西已很少了。想一想,又补充说自己一直开着一个不大不小的书店,现在已盘给别人了。老孙头高兴地点头:“我没看错,一瞧你就是个文化人,懂很多的东西。”他轻笑一下,不吱声了。他不想告诉对方,在生活中自己不懂的事太多了。早年因为受不了平淡而离开单位,携着雄心东闯西撞,终是败下阵来去开了一家书店,书店可以栖身却并不赚钱。妻子与他相处久了也觉出无趣,冷战几回便抽身而去并带走了儿子,只留下一张赡养费协议。他似乎经历了很多,但细想一下,跟忙忙碌碌的大多数人没什么区别。他也不想告诉对方,自己住过一个月医院,知道结局的不可更改后便决定出走,因为他不愿意收尾的日子里塞满吊瓶和管子。他不知道这样的选择对还是不对。平常翻过许多书,以为自己明白许多事也看透许多事,等遇到终极大事,才知道自己终归是不明白的。
  这个晚上,尽管没人伴饮,老孙头喝掉了半瓶白酒。他的寡言并没让老孙头感到不适。喝掉半瓶白酒之后,显然老孙头认为已与他交上了朋友。
  随后几天,日子过得平静。他翻书、散步、看溪水中的石头,看渐渐在春意中苏醒的树枝树叶。城里的热闹半月前还黏在身上,现在竞觉得有些远了。他的手机先还开着,由于信号不好,有人打来电话时声音摇摇晃晃,说的又是不再相干的花花杂事,于是有一次电池用完便不再充上。
  而在村里,大家对他不再稀奇。房东的孙子孙女见了他,会亲昵地叫上一声“韩先生”。在路上闲步遇到人,对方也会远远地送出招呼。在溪边的村妇若正好在洗水果吃物,见了他会递上一只。有时经过杂货商店,店主会跟他搭些话,并趁机介绍新进的一些货品。倒是那位老孙头不再碰到,路过他的家,门前少了其身影。
  这天上午,他依旧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拿着书,脑子却稳不住,时不时飘出去想些别的事儿。正走着神儿,眼前忽然一暗多了一张脸,正是老孙头。老孙头说:“嘿嘿,今天我带来了一件要紧事。”像是一种配合,老孙头的脸上出现了孩子般的兴奋。他说:“什么要紧事?”老孙头说:“这几天我下山去了镇里,办了自己一些事,也替你说下一件东西。”他说:“你坐下讲吧。”老孙头伸手从旁边拉过一只木凳坐下,说:“这事儿讲起来得拐个弯道,咱村里有个老哥,他儿子早年去城里讨生活,不知怎么就赚了钱买了房子,把日子过出息了,然后要把老哥接过去住。老哥起先不乐意离开村子,架不住儿子老拿城里的新鲜事诱说,就贪馋着去了。去了一年没事儿,两年也没事儿,第三年突然病倒了,发着高烧在医院住了一二十天,终于一口气收不回来奔了那边。传过来的消息说是血液里有病毒,但到底是啥病毒医生也讲不清楚。”他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老孙头说:“时间过得快,这是前年的事啦。他死了之后,身子回不来了,被城里的铁炉烧成一小盒灰。成灰之后,该回来了吧?也不!为啥呢?因为儿子在城里给他买了块公墓,说是清明上坟方便,说是一个人待村里太冷清。我知道,这不是老哥的心思,老哥的想法肯定不是这样的。”他说:“你讲这个故事又想掏出什么道理呢?”老孙头说:“这回我盯着的可不是道理,而是一件木器。这老哥当年手里攥着一些钱,就备下了一口好棺木,可惜最后没用上。我见过那棺木,老杉树的料,又厚实又光溜,还一点儿不走形。”他的目光变重了,说:“你讲这个干什么?”老孙头说:“那天我琢磨了一夜,你的病比我早年的病还重,得拿一样比寿衣还重的东西来降伏它。我想来想去,就是老哥留下来的这口棺木好。”顿一顿,又说,“我去镇里问到了老哥他儿子的手机号码,拨了两回说了一堆好话,把他给说通了。算起来我是他叔,他不通不行,再说我是让他家物件派上用处哩。”他盯住老孙头说:“你是说……”老孙头搓一搓手说:“对,你买下这口棺材!没准儿这是一个开关,让你身体亮堂起来的开关。”他的目光一滑,心里溢出一种失重似的滑稽感觉。老孙头赶紧说:“我跟他儿子说妥了,价格不贵的。”他想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又不是啥也不懂的村夫。”他又想说:“我到村子里来,可不是要玩这种不着调的事儿。”但这些话他都没说,他抬起头,眯了眼看远处的天空。天空是淡蓝色的,阳光照下来,使劲要穿过白云。过了半晌,他听见自己说:“那就买了吧。”
  第二天上午,一具壮实的棺木被人抬来,搁在院子的边角。房东老妇对此没有提出反对,因为事先老孙头塞给她一些话,同时又塞给她一点钱。在暖和的阳光里,棺木并不显得暗阴,只是漆色有些干涩,这是放久了的原因。老孙头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答应用无味好漆给棺木涂刷一遍。
  老孙头花一天时间用枣红油漆刷一遍棺木内壁,又花一天时间在棺木外部涂上黑漆,至于两头横面的“福”“寿”二字,则用金漆重新描色。经过这么一番收拾,棺木像画过一回浓妆,少了憔悴多了光泽。连房东孙子孙女见了,也不觉得害怕。他们说,这油漆颜色比学校里的新黑板还亮。
  从此他的日子里加入一具乌亮的棺木。每天上午在院子里待着,他看一会儿书,然后便站起来走到棺木跟前,摸一摸黑色漆板,再瞧一眼那“福”字和“寿”字。如果觉得板面上落了细尘,便拎来一桶水,用抹布轻轻擦洗一遍。
  有一天他起了一个念头,要在棺木内躺一躺。他拿来一些柴草和一张草席铺上,然后手脚并用爬了进去,在草席上放平身子。周围似乎一下子静了许多,眼睛望出去,世界只剩下了一块长方形的天空。那一刻,他心里怦怦多跳了几下,赶紧坐起来喘口气。待慢慢稳住心跳,才重新躺下。这第一次,他躺了十多允钟。
  以后几日,他每天都要爬进棺材里躺一会儿。没有多久,怪异的感觉渐渐消失,躺着的时间也一日日伸长。因为觉得安静,身子便容易松懈下来,一不留神,竟悄悄睡去。当然,这种睡是小睡,一般只有一两支烟的工夫,但醒来后脑子是清明的,一点儿不沾累。有一天晚上,他在房间里翻书翻无趣了,便轻着脚步下楼,翻身躺了进去。这时躺着望出去,感觉又是不一样的——在长方形的天空里,布着拥拥挤挤的星子。星子们洁静不语,仿佛巨大屏幕上的一次暂停,只有他的眼睛眨动时,它们也跟着闪动起来。
  又有一回,他正在村子里散步,眼前忽然起了风,天上有乌云蹿动,似乎要下雨的样子。他想起棺木没有盖上,便赶紧往回走。到了棺木边,使着劲儿把地上的盖板搁到棺背,正要合上,脑子里抢先跑出一个想法。他让自己爬进棺内,双手撑着盖板放好,只留出一条细缝——他想尝尝棺中听雨的滋味呢。
  不一会儿,果然下起了雨,雨势好像还挺猛,颗颗粒粒砸在盖板上,发出嗒嗒的声音。他躺在那儿,四周暗淡着,耳朵静静接受外面的声响。在此刻,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了雨声。那雨声熟悉而又陌生,清脆而又含糊,似乎传达着远处的什么隐秘信息。细想一下,这声音还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这样对自己说,还有,这声音总之也是安慰人的,他又加上一句。
  这么感觉着,他的脑子渐渐安淡,飘向了朦胧之处。他浅浅地睡着了。
  第二天下午散步经过老孙头家,他敲了那虚掩着的门。老孙头闻声出来,见了他先上下打量一遍,说:“挺好,几天不见,你的气色没坏下去。”他说:“可是我心里知道,我的身体正一天天败坏着,已走近那不好的地界。”老孙头愣一下,赶紧搬来竹椅两人坐下。老孙头说:“怎么,那只棺木不管用?”他摇摇头说:“我是来表扬那只棺木的,这些日子它到底还是帮助了我。”老孙头嘿嘿笑了。他看着老孙头说:“先说一些虚飘的话吧,摊上这种病真的让人无奈,但也总得认命。我不怕走进那个地界,因为每个人迟早都要踩到这一步。可我确实又有些怕,因为我不知道在那个时刻,自己会有怎样的挣扎,那种垂死前的内心挣扎。换句话说,我不怕死,但怕死的过程。这也是我从医院里跑出来的最大原因。”老孙头听得有些发怔,这是第一次听他讲这么多话。他又说:“这具棺木的好处,是帮我适应这最后的结局……”老孙头打断说:“什么结局什么垂死,你们城里人爱咬文字,但话不中听。你看看我,寿衣都穿了六七年了。你呀有了这具棺木,兴许也能过上一大截踏实日子。”他说:“那就接着说这棺木吧,昨天下雨我躺在棺木里打了个盹,迷糊之中出来一个奇怪的梦,梦里这具棺木被四个人抬着,后面有一支送丧的队伍,队伍里的炮仗像流星一样升到空中。”老孙头说:“梦里的事不算数,有时候还是反着的。”他说:“昨晚我想了一夜,决定把梦里的事搬到梦外。”老孙头说:“这是……什么说法?”他说:“我想请你帮个忙,在村里真的为我做一次丧事,我要亲眼看看我自己的葬礼。”老孙头说:“韩先生,你这是玩笑话吧?”他说:“不是玩笑话!真不是玩笑话!”老孙头眨几下眼睛说:“我明白了,你是觉得光靠一具棺木还扛不住身上的病,得用更猛的办法吓跑对方。”他让自己轻笑了一声。他有点想告诉老孙头,自己从来不指望身上的病能好起来,现在自己能做的也许就是提前适应最后时刻,去掉那不可知的恐惧感,如果取一个名称,就叫精神安乐死吧。但他到底省掉了这些话,说:“我还记着你那天的故事,你也是做了个梦,第二天便去买来寿衣。”老孙头乐了说:“别人都说我是个怪人,看来你不输给我哩。”他说:“你这算答应了吗?”老孙头说:“做一个丧事得花些钱。”他说:“花钱我不在乎。”老孙头说:“不光花丧事的钱,我琢磨着还得放一场电影。”他不明白地盯着老孙头。老孙头说:“你人活着,却让村里人送你的丧,还拉起一长溜队伍,这就得给大家一点好处,不然谁也不乐意拿出这把力气。”又说,“有些话得在放电影前说清楚了,让大家明白送丧不是演戏,而是在帮你。”他点点头说:“就照你说的办吧。”
  之后几天,老孙头特意穿上一件新寿服,抖着精神忙碌起来。老孙头先派人去山下联系电影放映的事,又托人去外村约定了一个吹打班;在村杂货商店,订购了六件丧服、五个花圈、四箱鞭炮、三捆檀香、两包纸钱及白布纸花等杂品;又找了四个抬棺的男子,告之抬的是空棺,工酬一分不少。至于墓穴也不成问题,那去世的老哥儿留下一空穴,本与这棺木配套的,现在正好暂借一用。
  诸事备好,出了点意外。放电影本定在出殡前一晚,不想山下捎信过来:因放映机更换零件,电影放映延后一天。老孙头跟他商议,说出殡日子是按黄历挑的,就不变了,干脆办完丧事看电影,把两份热闹凑一块儿。他想一想,没有反对。
  出殡这日是个阴天,不过也压不住正浓的春意。为了不多侵占农事时间,又能刚好接上电影,出殡时间定在下午四时。这是个不合惯例的点儿,但他并不在乎。到了发送时辰,院子里外站满了村人。他们都是来帮韩先生的忙,同时也想看一眼稀奇。随着老孙头一个手势,吹打班响起唢呐锣鼓,悲哀的气息很快生长起来。四位抬棺人发一声喝,抬起棺木打头出了院子。棺木后面应是逝者遗像,现在改了内容,变成他的真身。他的身后是五只花圈,之后是吹打班,再之后是穿着丧服的几位男女,最后是长长的送丧队伍。老孙头则像一位悲伤的至亲,伴在棺木旁边,另有两位小伙子一路放着炮仗。因是放学时间,一些孩子在队伍中间跑来跑去,包括房东老妇的孙子孙女。
  队伍拐过村中弯道时,他往后面望了一眼。这是一支颇成规模的送行长队,撒出去差不多有一百米。队伍里没有悲伤,但人人捏着一朵白色纸花。依着老孙头的手势指挥,队伍在村子里走得有些慢。行进途中,吹打班的声音并不都是悲凉的,此时他们奏出的乐曲便有些轻快。轻快的乐曲中,一串鞭炮卖力地响着,造出一团烟雾。一个炮仗升到空中没有炸开,落下来砸在一只黑狗身上。黑狗吃了一惊奔逃起来,让队伍的脚步乱了几秒钟。四个抬棺人倒是不为所动,把棺木抬得又稳又平。
  他盯着那棺木,脑子虚虚飘飘的。他不自禁地想起了昔日的妻子和现在的儿子,还有散落在过去岁月里的朋友们。他们以不同身份嵌入他的生活,曾经密不可分,像一碗水加在另一碗水里一样。现在,他们没有一人走在送丧队伍中。在所有熟悉的人里,给他送行的只有他自己。这是一个让人伤心却也有趣的场景,因为摘除各种关系各种牵挂,一身轻松地离去,正是他心里所期望的。他很愿意这样试一试。
  出了村子,走的是一个山坡。抬棺的人吃力起来,他们换了左右肩膀,绷直身体,双脚一蹬一蹬走出一些险象。一阵风吹来,让山坡上的花草歪歪直直,也让花圈上的纸花哗哗颤动。尾随的村人没有松懈,只是两行并作一行,在坡道上形成一条细长的队伍。
  快到坡顶时,出现一处岙口,里头有一小块平地,备好的墓穴就在这里。抬棺人将棺木搁在墓穴前边,松了身子不停擦汗。村人们渐渐聚齐,在墓穴四周高高低低围成一圈,并将目光给了韩先生。他们不知道接下来如何收尾。
  此时的他坐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眼睛盯着坟墓洞口。那是一孔打开不久的空穴,洞口的泥土还有些新鲜,里边的砖头却透着暗黑。
  按着事先商定,该有的程序都得走完。老孙头问了时间,轻喝一声。抬棺人一起将棺木对齐洞口,使力往里推,黑色的木器一点点消失,直至被彻底吞没。之后一位村人往洞口砌砖,很快封住了穴门,只留一小孔穴眼。又有人在墓前烧了纸钱,同时鞭炮声响起。老孙头朝坟墓拜了三拜,亲自拿起一块砖头将穴眼封闭。围着的村人们终于发出一声叹息,不知是替一具上好的空棺可惜,还是觉得韩先生的葬礼如此逼真。
  他仍默默地坐着。这时两个小孩站到他的跟前,正是房东老妇的孙子孙女。显然,这个葬礼让他们好奇并且迷茫。孙子问:“韩先生,你死了吗?”他笑了一下。孙女说:“韩先生明明没死,”孙子说:“韩先生,为什么谁也没有掉眼泪?”他又笑了一下。孙女说:“韩先生自己也没有掉眼泪。”孙子说:“韩先生,你是在玩死人游戏吗?”他摇摇头。孙女说:“韩先生说不是在玩死人游戏。”孙子说:“韩先生,那你想干什么呢?”他想说:“我在找一样东西,一种叫作心安的东西。”可他终于没有言语,只是摸了摸孙子的脑袋。孙女说:“韩先生不肯说话哩。”
  最后仪式应是拜别死者,但墓中到底无人,这一环节便减去了。团聚的村人们渐渐松开,领了三支香和三只包子一一离去。三支香是惯例,三只包子是小小补偿,为的是省下做晚饭的时间。
  天色渐暗,山坡上又蜿蜒着一条向下行去的长队。
  周围一下子空了,坟前剩着他和老孙头。他静着手脚,没有马上要走的样子。老孙头拿了一个包子,一边吃着一边说:“今天挺顺当的,跟我想的差不多。”又说:“你乐意再坐一会儿,我就得陪你,可惜没有酒。”老孙头掏出一支香烟,抽了起来。
  过了片刻,他回过神似的动一下身子。他看一眼坟墓,暗色中坟墓变得有些模糊。他向下望去,村人队伍伴着香火的红点在山坡下移动,渐渐抵达村子。村子的一块空地上亮着一盏灯,白色电影幕布已挂在那里。不多时,村人队伍溪水般淌到电影幕布前,积攒成一大团人群。人群中的香火还未燃尽,在夜色中点点闪闪,形成一片晃动的光亮,与天空上静寂的星星构出了一种反衬。
  他收回目光问老孙头:“今晚什么电影?”老孙头说:“听说是一部逗笑的片子,能让人不停地乐呵。”他点一下头,说:“你忙乎了一天,也去乐呵一下吧。”老孙头说:“看电影算不上大事,我不着急。”
  正这么说着,眼睛上方亮了一下。他抬头去看,只见天空划过一颗星子。那星子不大,却异常地明亮,从左至右拖出一道长长的白光,然后一头射进夜空深处。整个过程只有几秒钟,似乎刚刚开始便结束了。他愣了愣说:“流星?”老孙头说:“是流星。”他说:“为……什么突然有流星?”老孙头嘿嘿一笑说:“死了人,天上便容易有流星。村里人都说,一颗流星就是上天的一滴眼泪。”
  他心里晃了晃,便举头等着。他想看到天空跑过更多的流星。

六月飞雪1 发表于 2016-1-4 20:33:29

本帖最后由 六月飞雪1 于 2016-1-4 20:49 编辑

佛教认为,死是生的一部分,有生必有死,一生一死,便是一个轮回。只有进入无生(不执着),才能跳出轮回。因为只有无生,才能无死。佛教追求的终极目标,就是大涅盘。涅盘的意思是不生不死。跳出妄想、分别、执着的束缚。我等都是凡夫俗子,在死神面前很难超然面对的。小说之所以感人在于作者展示了人性最真实的最内在的一面这是人性的回归。正因为如此,小说中的人物是鲜活的。

南康小子 发表于 2016-1-4 22:19:47

跟星子县有关系吗?

飞飞 发表于 2016-1-5 09:04:41

看完了......

新人甲 发表于 2016-1-5 09:33:14

也算标题党?呵呵

宋渭 发表于 2016-1-13 22:19:11

小说确实是精品!喜欢这样的语言风格,非常有张力,悠悠的叙述给人一种悠悠的感受,情节也多出乎意外。结尾就这样,举目看着流星,给人留下大量的空白。是生是死?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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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看完整版本: 有一篇小说叫“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