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轮(小说)
本帖最后由 陈林森 于 2016-1-16 14:29 编辑年 轮
(小说)
说明:选自作者原创中篇小说《红颜传奇》(在星子网发表时改名为《红颜秘史》)第16章,原题为《命运之神》。凌宜静:女主人公,文革前初中毕业,庐城市某制药厂中层干部。周明理,宜静的丈夫,文革初期大学毕业,时任庐城市经委工会主席。此次发表时略有修改。
1996年8月的一个星期天,早上起来,周明理突然感觉手麻,脚麻,头晕,眼花,这是他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症状。他的身体一向很好,很少生病,所以觉得这次不大对劲。宜静刚起床,也发现先生有点不正常,就劝他去医院看看。开始先生还以为是最近比较疲劳,因为这段时间他担任市工业志的主编,处理文字材料比较多,工作繁杂,经常熬夜,心想也许过一阵子就会好,用不着上医院。但头晕越来越厉害,在宜静的坚持下,先生终于肯上医院了。这时先生走路有点摇摇晃晃,而他们家住的是五楼,那晚宜静的妹妹刚巧也住在这儿,宜静就把妹妹喊起来,两人同时搀扶先生下楼。可是周明理却几次甩掉她俩的手,坚持要自己下楼。宜静急了,她知道先生性情刚烈,没想到人都这样了还如此要强,就忍不住说他,你不怕万一从楼梯上滚下去咋办?啥时候了还逞能!
宜静姐妹俩搀扶着先生到了楼下,招了一辆三轮车,送先生去了医院。经CT检查发现,周明理已是轻度脑溢血,俗称“小中风”。医生建议住院治疗,明理还说开点药吃就回去。医生当即严厉地说,你还要不要命了?医生马上开出病危通知书,这是开给家属看的,要家属做好某种思想准备。宜静被病危通知书吓哭了,拿着通知书的手都在发抖,一面强作镇定,让妹妹照看一下姐夫,自己跑上跑下地办理住院手续。这次先生住了两个月的院,进行了积极的医治,医生说治疗非常成功,没有落下什么后遗症,就让明理出院了。但医生吩咐,出院后绝对要遵医嘱按时服药,定期复查,一切都要小心,防止再次复发。如果复发,那就很危险了。鉴于这种情况,经过单位同意,明理出院后,只上半天班,半天在家休息。但当时那部“市工业志”正在紧张的后期编纂中,还没完稿,周明理是主编,许多事还得他亲自去办,还要去省出版社联系出书的事,所以也还是不能很好地安心休息。
出院后5个月左右,已经是1997年年初了。一天早上,又是一个周末,宜静和先生睡在床上,心情很清闲,他们聊了很长的时间。此时先生兴致很高,谈兴特浓,他跟宜静谈了很多很多,就像是封闭了好久的话匣子突然打开了。明理聊到他们初恋时甜蜜的回忆。明理说我当初分配到瓷城的一家三线工厂,每星期都给你写信,我当时用毛笔写情书,而且是竖着写,所以每封信都厚厚的一大封。宜静说,还说呢,你的信寄来了,厂里的同事总跟我开玩笑,说,凌宜静,你的“大字报”又寄来了!明理笑了笑,问,你还记得我送给你的第一件礼物是什么吗?宜静说,毛主席纪念章呗。他们谈恋爱的辰光是60年代末,那时不流行送首饰一类礼品,毛主席纪念章就是最时尚的礼物。明理问,这些像章,你还保留吗?宜静说,这些像章现在都珍藏着。各种各样,金属的,陶瓷的,最好的是有机玻璃的。明理说,其中最珍贵的是当时我在大串联时从部队搞到的一枚用炮弹壳制作的像章,那是有收藏价值的。还有一枚很稀有的,只有毛主席语录,没有领袖头像,你知道是哪一条语录吗?宜静想了一下,想不起来,就翻身下床,打开衣柜里的抽屉,找出一枚像章,那是方形的,4条边约1.5厘米,正面是金红色,背景是大海波涛上一轮红日,上面镌刻着一条语录,明理把它轻轻读出来: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他把宜静搂了搂,说,我们现在需要这种精神,你说是吗?我的病情,你们都瞒着我,其实我肚子里明白,我的病很严重。我相信,人的血肉之身是有定数的。古人说:荣辱生死,皆有定数。这虽然不符合马克思主义,但也可以作唯物主义的解释。说到这里,明理用手比划了一下,说:这就好比树木有它的年轮,人们通过年轮可以测算树的年龄,但树的年轮不会无限地生长,它是有限制的。这种限制不是完全偶然的,而是早有规定的。人的寿命也是这样。所以你不要过分担忧,不管是什么因素,人的寿命是确定的。这些年,我思考了很多问题,好多话我没说给你。你没有给周家生儿子,这事不能怪你。明朝有个思想家叫做袁了凡,他写了一本传世之作,这本书的中心思想是要一个人自强不息,改变命运。他强调定数之外还有一个变数,命运是可以改变的。但他又认为人的一切弱点,都和他的命运有关系。他说过善怒者无子。我就是一个性格过于刚强的人,我们经常争吵,主要责任在我,我的脾气不好。我一哥两弟都生了儿子,为什么只有我没有?宜静连忙说,我可没这么想,我一直觉得是我的肚子不争气。你家在农村,你的父兄都关心这件事。你虽然不说,我也知道你心里有想法。不过我们两个女儿也不比儿子差。宜静觉得这时需要宽慰明理。
明理摆了一下手说,这个暂且不谈。他接着又谈起国家大事,又谈了很多,主要的意思是对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充满信心。他说:中国这样走下去,我们的国家会好起来,我们的家庭也会好起来。现在国门打开了,等小女儿大学毕业了,我们还可以把她送到国外去深造(他们的小女儿后来果然出国留学,这是后话)。这时,他爽朗地说:前途是光明的。……他好像是把妻子当作最可靠的知音,要把脑子里的许多想法都倒出来,要把无处倾诉的埋藏在思维深处的东西统统释放出来。难道是他有某种预感,要给妻子,也是给世人上这“最后一课”么?他的谈话,既有对国家前途的关心,又有对个人命运的坦然。就这样,一直谈到9点钟。宜静想,先生是不善言辞的,他是那种内秀的人,结婚后,从来没有一次和她谈如此多的话,也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热烈的谈锋。不过她哪里料到这其实是某种先兆,早知如此,她本应适时地控制先生的谈话了。
时间已经是上午9点了,先生看了看手表,先爬起床。第一次出院后,他一直在吃中药,他起来后,照例先亲手熬上中药。宜静随后也起来了,当她整理床铺的时候,闻到一股很浓的中药味从厨房飘来。她走进厨房,看到煤气灶上的药罐里,几乎没什么水,就下意识地喊先生的名字。先生正在厨房里面的卫生间小解,宜静叫了几声,先生没有反应。宜静家房屋的结构是卫生间与厨房里外间,宜静从厨房可以看到先生在里面的卫生间站着,她大声喊先生,先生也回过头来看宜静,但是说不出话来,尿液则拉得到处都是。“不好了!”宜静马上想到恐怕是血压又升高了,先生失去了意识,连忙连扶带拉,把先生转移到床上。接着打120叫来救护车,并请来隔壁邻居的几个男同志,用担架小心翼翼地把先生抬到救护车上。宜静同时给大女儿打了电话。他们的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小女儿还在上海读大学。宜静只告诉了大女儿,没有告诉小女儿。救护车开动了,宜静坐在担架旁,一路上替先生擦拭口中不时冒出的白沫。到了医院,从担架上抬下先生,发现他的裤子湿了一大块,小便失禁了。医护人员吩咐马上送抢救室,做了CT后,不一会,氧气瓶、输液瓶、导尿管,各种管子插满了全身。医院照例开出病危通知书,这时大女儿正好赶到了医院,宜静和女儿面面相觑,急得泪水直流。
宜静每天24小时都守护在先生病床旁,几天几夜没合眼,她要定时测量输进的药物量,导出的尿液量,并记录下来供医生分析。先生处于深昏迷状态,不能进食,只能通过鼻饲管喂送,用注射器直接输进流质食物,流食是自己加工的米汤、水果汁、鱼汤之类的营养物质。大女儿不顾自己有三个月身孕,从家里骑40分钟自行车,把熬好的流质营养液送到医院父亲的病床前。宜静几天几晚没有休息,宜静的妈妈来医院看女儿,当她看到女儿几天下来,已经折腾得十分疲惫和虚弱,心想长此以往女儿自己也要瘫倒,她就积极主张,安排宜静的哥嫂、妹夫们,分别轮流替宜静守夜。先生在抢救室里整整昏迷了24天,是大家齐心协力,硬是把他从死神那里拽回了人间。
先生这一次在医院住了八个月。开始住在庐城医疗设备最好的市第一医院,住了近两个月。后来神智好些了,人却瘫痪,就转到市中医院,又住了六个月。两处加起来是八个月。之所以转到中医院,主要是为了康复治疗,康复训练,希望能让他站起来,哪怕是可以拐着走,或者至少能在生活上自理。当时最好的预期效果就是如此。瘫痪病人很难照料,医生建议请一名护工。但那时先生的工资才不到500元,而请个护工,一天就要15元。那些年送两个女儿读书,家里也没有什么积蓄,但为了更好地照料先生,宜静还是请了护工。先后请了三个护工,都没干多长时间走了。为了照顾先生,宜静在精神上、精力上消耗了很多,生活规律打乱了,熟人见到她,都说她很憔悴,本来白净光洁的脸上都长出暗斑了。有时宜静一个人暗暗流泪,为自己,也为先生难过:早年家庭贫困吃了不少苦,晚年又被疾病折磨,感觉一个人到了这种地步,一点生活质量也没有了;但又哪能放弃治疗,只要有一线希望,也要千方百计把先生抢救过来。
在医院住了八个月,大家感到再住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时间长了,家属护理也很困难,难以维持。同医生商量后,决定送回家休养。先生瘫在床上,前后差不多有一年时间,已经和植物人差不多,虽然还有思维,但也不是很正常,失语,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全身僵硬得就像一块木板,吃喝拉撒全在床上。那时宜静还得上班,先生每餐饭都得一口口喂他,有时好好的,会呛你一身,病人的吞咽功能也受到影响。为了帮助姐姐照顾姐夫,宜静的妹妹宜真主动提出在请不到护工的情况下,她每天都来帮助姐姐照顾姐夫。因为宜真在化工单位工作,工龄一年算一年半,45岁就到了退休年龄,她比宜静小两岁,这年正好到了退休年龄。那时天天早上要用轮椅推着先生去康复训练室训练,因先生自己是没有一点支撑能力,每次都得把先生从床上抱起来,然后放到轮椅上。宜真经历过下放劳动,她的体力比姐姐强,她能抱得动瘫痪的姐夫。有一次是星期天,宜静让妹妹在家休息,宜静自己送先生去康复训练室,当她费尽全身力气抱起先生,想把他放到轮椅上时,最终还是体力不支,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后来在护士和病友的帮助下,才把先生扶起来放到轮椅上。
明理因为长期卧床,肠子失去了蠕动功能,每次解大便都异常困难,用了最好的排便药也无济于事,每解一次大便,都得消耗两个多小时。拉完一次就大汗淋漓,衣衫湿透。每次完事后,宜静得给先生全身擦拭干净。高血压病人大便又不能用劲,一用劲血压就会升高。所以,有一段时间,每天能吃不能拉,宜静不得不用手把大便抠出来。那时,伺候病人大小便这样的活连护工、保姆也不愿干,先生又不愿意让别人伺候他大小便。所以先生解大便都是宜静定时去医院,化两三个小时,帮先生解决问题。宜静本是有洁癖的女人,开始几次给先生清理完后,也感到恶心,搞得没胃口吃饭,但后来也就麻木了,适应了。为了宽慰先生,不让先生难受,她在清理时从来不戴口罩。后来,为了减轻宜静的负担,明理在洪城的小妹曾经把在农村老家的大妹请来帮宜静照顾哥哥,大妹和大哥是一起来的,但家里的责任田太多,农活丢不开,没有几天他们先后回去了。
1997年年底,在家里养了三个月后,先生的病第三次复发。这一次真的很严重,先生出现深度昏迷,一点知觉也没有。因为搬动他很不方便,送他去医院,又得一家人全体动员值班,宜静就包了红包,请医生来家诊治。医生观察后说,病人第三次复发,没什么希望了,即使送去医院,也只是多拖延些日子;就是治好了,也是个植物人。目前的医疗技术是回天乏术的。奇迹不是没有,但概率很小。无论从病人着想,还是为家属考虑,都不如让他早点解脱。作为家属,照顾好病人最后的日子,在良心上就没有愧疚了。第三次昏迷的当天,先生的妹妹、妹夫闻讯就从洪城赶来了。那时交通已很方便,从洪城到庐城坐火车两个小时就到了。他们看了哥哥的情况,也认为没有必要送医院。到了第三天,宜静和女儿看到周明理的惨状,又有些于心不忍,想把他再送到医院。但众人反复商议还是放弃了。昏迷的第四天,1998年1月8日,先生终于在毫无知觉中平静地停止了呼吸,享年57岁。宜静后来说,先生的病体没有拖得太久,他对我还是很照顾的,我要感恩先生,他还是怜惜与他共过患难的妻子的;他自己临终的时候也没有遭受巨大的痛苦,这也是不幸中之幸。不然的话,她是准备伺候先生一辈子的。
先生英年早逝,追悼会开得很隆重。单位领导和上级领导出席了追悼会,单位同事几乎都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他的部分大学同学、中学同学也闻讯赶来了。亲朋好友送的花圈摆满了整个灵堂和走廊。字斟句酌的悼词对周明理的工作和表现给予了高度评价。不过,除了“性格刚强,富有正义感”这样的台词,其他的用语也和绝大多数逝者没有多大差别。在周明理的遗体旁,宜静把他生前最钟爱的收音机摆放在他的耳畔,让这台能收到短波的收音机伴随着夫君在天国不再孤寂,能寄托他的不死的灵魂。
明理的家人尊重宜静的意见,将明理就近安葬在庐城郊区的马岭公墓。因为修河太远,这既是为了让明理的遗体不再折腾,也是为了便于将来宜静和孩子的祭扫。
出殡的那天,阳光晦暗,天气阴冷。丧事主要由宜静的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妹夫张罗。明理的家人和族亲来了几十个人。先生的父亲多年前仙逝了。先生的大哥60多岁了,地道的乡下人装束,繁重的劳动已使他显得龙钟而憔悴。他眼睛里潮潮的,含着一丝泪光。大弟参军复员后,在修河县物资局工作;小弟从庐城师专毕业,在当地中学教书。妹妹、妹夫已经来到哥哥身边。送走明理后,大哥神色凝重地告诉了宜静一件隐瞒了多年的事:他爸活着时,给他们兄妹都算过命,算命的结果——“命符”都收藏在一个小木盒里。大哥这次动身时把明理的“命符”带来了。当时算出来,明理的阳寿活不到60岁,他的“年轮”画到60之前,就没了。此事明理本人生前一无所知,父亲和兄弟们都瞒着他。大哥满口乡音,宜静没完全听懂,经过小弟翻译才算明白。说完,大哥从贴身口袋里把“命符”拿出来给宜静看。命符放在一个用过的信封里,抽出来,见是一张保存多年的陈旧的黄表纸,上面用黑墨水写着周明理的名字和生辰八字,在名字旁边画了一些圈,每个圈代表10岁,叫做“年轮”,周明理的年轮画了5个圈以后,第6个圈刚开始就断了头,画不下去了。宜静本来并不相信鬼神,但此事如何解释呢?明理在生的时候跟他谈起过“年轮”的话题,他并不知道有这个“命符”呀,这又如何解释呢?人的命运,是否冥冥中自有天定,又是否自己有某种预感呢?如果当时告诉了先生,或者我们早就知道了,能有什么预防的办法,或者能搜求到“回天之术”吗?先生是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是庐城市有名的秀才,难道真的是“天妒英才”吗?先生性格刚强,在生时已经因此而吃亏遭冤,难道和他的寿命也有关吗?生死无常,又岂是凡俗之人能够参透的呢?先生是个公认的好人,但愿他死后能进入天国吧。
在周明理的葬礼上,大哥把他的命符在坟前郑重地焚烧了。一缕轻烟带着纸香萦绕在坟墓上空,很快就随风而逝;黄表纸燃烧后的白色灰烬,无声息地在墓碑前盘旋。
【附注】庐山庆云文化社主办的《庆云丛刊》第2期设立了“小说戏剧”专栏,出版前却没有一篇像样的小说,原来两篇戏剧小品因内容的原因也被割爱了,因此稿件不足。我推荐了本地以小说见长的作者的两篇小说,都因为有性 爱的内容而被主办方舍弃。因为临时分工由我负责文艺版块的编辑,于是主编问我,你手头还有小说的稿源吗,或者你自己有没有?我说我不是写小说的,几年前写过一篇类似于小说的中篇,也有很多爱情的描写,个别章节经过处理以后不知能不能用。就是在这种临时抱佛脚的情况下我把这篇东西拿出来了。这是原著中最“干净”的一章。主办方认为基本可用,但有3个地方要作修改。一是原文有一个句子(“他们缠绵了一番后”)有点暧昧,要删掉;二是这对夫妻谈话的内容涉及政治,提到一些高层领导的名字,要改掉;三是文中一些地名有外省的色彩,要换掉,最好能换成本地或周边地区的地名。在这种紧急情况下,为了顾全大局,我只好作了一些技术性处理,增加了正能量,满足了主办方的要求,同时在对话中充实了一些内容,最后改换了现在的题目,使它更像小说。因为在本期我还有别的稿件,这篇作品就用了笔名。有的网友希望我写小说,或者希望能看到我的小说,我的信心不足,就拿这篇来应付一下子。希望能收获到宝贵的意见。
小説里提到的命符,这并不是巧合,人世间有些东西站在科学的眼光也是符合规律的,只是人们没有通透。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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