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古代鄱阳湖畔巡检司
寻访巡检司景玉川一 巡检司是中国古代最基层国家行政机构之一，始于五代，盛于两宋，多设置在关津、要冲之处。巡检司远离州、县治所，维持一方治安，盘查过往行人，“缉拿奸细、截获脱逃军人及囚犯，打击走私，维护正常的商旅往来”，“期在士民乐业，商旅无艰”。明、清时巡检司最高长官为巡检，九品，虽官小位卑，但责任重大，权力也不小。 有的巡检司所在地人烟稀少，如修水铜鼓，山峦险峻，历来视为“盗匪之渊薮”，故其境东北与西南曾设八叠巡检司和排埠巡检司。这些去处地僻山深,土瘠民贫，条件艰苦，巡检司官兵尤为不易。 在以水运为主的古代，紧邻鄱阳湖的星子县，因地处要冲，虽县小民贫，却设有两处巡检司，一在城南渚溪，一在县北青山,二处均离府（县）城约30里，清代两处各有巡检1人，佥弓兵14人(地方武装)。整个南康府所属四县共有四处巡检司：星子的渚溪和青山，都昌周溪（由柴棚迁往），永修芦潭。 巡检司是农耕时代边远地区百姓仰仗的护卫力量，巡检作为基层属官，与民间联系紧密。虽位卑禄薄，但在乡野人士眼中，形象不低。有人说巡检司类似于派出所，但古时巡检司远比今天的派出所管辖范围大，事情也更多更杂。元代吉水人郭钰（1316年-？）《代赠峡江王巡检》诗云： “将军仗节镇巴邱, 虎豹深藏山水幽。 草露洲长朝试马, 柳风波细晚回舟。 岳飞曾作千夫长, 李广终期万户侯。 且访南邻读书客, 论诗说剑自风流”。 峡江即峡江县，位赣江中游。诗人将王巡检比作曾在基层服役的名将岳飞、李广，于荒山野渡间操舟试马，论诗说剑，很有几分文彩风流。 巡检司早已成为历史，其所在地也物是人非，风光不再，有关它的记载，仅留存在史、志与古人的诗词中。 “行舟争发晓风低， 无数桃花望眼迷。 楚客伤春愁似海， 一篷烟雨过渚溪”。 这是元末明初刘秩的《舟过渚溪》，诗中的渚溪即渚溪巡检司。虽诗里作者心绪不佳，但春雨中的渚溪烟雨朦胧，桃花如雾迷眼，还是充满了诗情画意。 清末朱国汉的《渚矶（溪）阻风》又是一番风景： “……. 估客停舟傍水村。 戍鼓连天喧渚雁， 浪花如雪拜江豚。 芦中宿火分渔艇， 枕上涛声断旅魂…….” 朱国汉诗里，渚溪蒹葭苍苍 ，浪花似雪，戍鼓、涛声、江豚、洲雁、渔火…… 这里也是著名的银鱼产地，与朱国汉同时代的广东顺德人赖学海《吴城竹枝词》唱道： “阵阵黄沙下渚矶，秋风秋水出银鱼”。 大诗人陈三立不止一次到过渚溪，曾有诗题曰《于吴城下三十里曰朱溪，乘汽船渡湖》。 由于地处偏远，名字生僻，所以渚溪也被写作渚矶、朱溪、潴溪…… 诗文中的渚溪巡检司给印象隐约朦胧，如能亲临故地，则更能体味它当年的风貌。我当“知青”的岁月，是在渚溪附近度过，而且一呆就是好几年。 渚溪属星子县蓼南乡，鄱阳湖五大水系形成的东河与西河在此东南方名叫饶河口的地方交汇，为古代水上交通枢纽，也是重要的军事通道。此地为天然大湖湾，因而丰水期的渚溪也是天然良港，舟船、排帮过往，人声喧哗，集市繁荣。渚溪除有巡检司衙门外，还有驻军，火药厂、缆子厂等。小镇店铺林立，烟馆茶楼、勾栏瓦肆、妓院赌局，应有尽有。终日笙歌笑语，繁华不下于府城星子。我去时，虽然这里早已败落，但当地人仍习惯称之为渚溪街。 枯水时期，渚溪村前西河与东河水交汇处饶河口岸边，裸露的湖洲洲头有临时形成的小集市，俗称“樵峡”，人们可以从此处搭乘客轮上、下九江、星子或吴城、南昌。小集市一律为木板小棚，水涨后即拆除。此集市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有，后因湖床变化才消失。东河、西河交汇处的测量觇标(陈家国 速写) 位于荒僻山间的巡检司也有集市，只是比较小。渚溪既是港湾，又地势开阔，所以人烟稠密，繁盛时人口不下一万。近年发现的石碑（渚溪）《镇石街记》记述：元至元元年（1335年）皮氏捐修了一条主要街道，长一里多（550米），比星子县城东大街西大街加起来还长。明、清时的渚溪应比元代规模还大，繁华更盛。星子村庄不少家谱都记载：很多外地姓氏先迁入渚溪，再散往县城或其它乡镇，我景氏先祖最早就是从鄱阳迁往渚溪的。 随着近代公路铁路出现，水运失去优势，渚溪的交通与军事价值也随之消失。商户它迁，人口星散，渚溪日渐萧条。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第一次到渚溪时，虽然当地人称它为渚溪街，实际上是一小村，二十来户人家，有残存的街面，几间店铺模样的破旧小屋。那时，这里的国营水产收购站远近闻名，因这一带湖区捕捞的鱼虾，都由这座水产收购站收购，我也多次送鱼往这里。收购站前沙滩上有一片柳丛，枝条飘拂，绿荫婆娑，给消失古镇留了几分残存的风韵。
渚溪村外湖滩（1992年摄） 改革开放后，水产收购站撤销，渚溪更加冷落，年轻人外出打工，那片妩媚的柳林也被人砍去，显得尤为破败。1998年的世纪大洪，又一次洗劫了渚溪，政府不得不实施移民搬迁，千年渚溪镇，化作一片荒芜，昔日喧嚣的市声，仅残存在老人们的记忆中，沧海桑田，令人感叹。
二
星子另一处巡检司在高垅乡青山，它像一座半岛伸入湖中。作为港湾，青山的历史比渚溪长。青山巡检司也曾有集市，名青山镇。史志这样介绍它： “青山镇，在县北三十里栖杨党（今高垅、海会），巡检司自长岭移驻。”“湖涨则在水中央。” “其上有桃花庵”，“庵多碧桃花”。 宋代以前没有星子县，南昌-九江之间泊舟的港湾在星子水域有两处，一为今县城北的神定湖（浦），一为青山。《舆程记》载：“由湖口出南昌，（青山）为必经之道”。古时盐课（税）是国家财政的重要收入，盐为专卖商品，管理甚严，青山港是淮盐的专用港口，也是历来官方“警逻”私盐的重点地区。清《盐史》称：淮盐船入湖，必须要“停泊青山处纳税”。 唐代虽然还没有巡检司，作为港口，青山有驿站，因而得以留住不少文人墨客的身影。晚唐诗人赵嘏（gǔ，806--853年）曾在这里写了一首《发青山》 “凫鹥（ fú yī ）声暖野塘春， 鞍马嘶风驿路尘。 一宿青山又前去， 古来难得是闲人”。 赵嘏在晚唐诗名不小，他的"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长安晚秋》）。“独上江楼思渺然，月光如水水如天。同来望月人何在? 风景依稀似去年”（《江楼感旧》）。都是被人传诵的名句。他也因而被人称作“赵倚楼”。能引发赵嘏写出这样的七绝，青山港也就不可等闲视之了。大诗人李白被捕在九江坐牢，其宗氏夫人闻讯匆匆从南昌赶往探望，就在这里落帆上岸，再沿吴障岭古道赶赴浔阳。 赵嘏的诗描绘了一幅旅人早行图：清晨，青山一片盎然生气，野塘春暖，“凫鹥”(凫和鸥，泛指水鸟)鸣叫，驿路上行客扬鞭，“鞍马嘶风”，尘土飞扬。 清初诗人江昱(yù，1706-1775年) 的《蝶恋花·青山夜泊》，写的则是晚泊青山的夜景： “夜定收帆葭（jiā）苇际，鸥梦惊回，扑簌深丛里。月上潮生凉入袂，蓬窗酒人无寐。隐隐钟声何处寺，响答空山，遥度空江水，何必天涯萦旅思，初程谙尽凄凉味”。 葭苇、凉月、水鸟扑簌、寺院晚钟、蓬窗游子无寐……旅客心境与风光，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渚溪镇消失了，青山镇也早已无存，二镇的消失原因都一样。但明代青山巡检司有一位巡检，却因一桩有名的冤案而留名青史，他姓程，叫程资。 明万历年间，太监李道把守湖口税务，他指挥手下横征暴敛，极力搜刮。万历二十六年（1598）冬，漕船（粮船）回程路经湖口，李道要截住收税，漕船不理。李道便命税吏乘船急追，时值大风，两舟俱覆，共溺死六、七人。李道行文到南康府，诬称他的人为漕卒所杀，要求拘捕抵命。出任南康知府才两个月的吴宝秀(?-1600年）却不理会，李道于是大怒，弹劾吴宝秀“抗旨匿税”，并株连星子县知县吴一元，青山巡检程资等人。次年二月，诏令下，命逮捕吴宝秀等“钦犯”解京，吴妻当夜悬梁自尽。 吴宝秀任知府虽仅两个月，但他上任后体恤民情，疏理积案，大得民心。闻吴被捕，吴妻自尽，当地百姓为之大鸣不平，囚车上路时，郡民数千沿途号哭相送。巡抚、都御史、右军都督、司礼太监等朝庭官员也为吴案陈情上疏，请求明查，但明神宗均不理睬。当年九月，太白星白昼出现，神宗朱翊钧担心这是灾害之兆，心里害怕，这才释放了吴宝秀、吴一元、程资等人，太监李道也被撤换。一年后，削职为民的吴宝秀在家中贫病而逝。 小小的青山巡检程资，也随着这起冤案走进了厚重的“二十四史”，鄱阳湖边的青山码头，也因之青史留痕。 古道遗痕 与繁华的渚溪镇一样，人烟稠密、商铺林立的青山古镇，巡检司撤裁后也渐渐冷落，乃至消失，此地今属青山垦殖场。2021年末，我第一次寻访巡检司故地，车到垦殖场，停车问路，很多人竟不知有“青山镇”，更不知道“巡检司”。多亏一位老人指点，我才找到了通往昔日古镇的路，小道掩埋在草丛中，但时不时能见到古时铺路的大鹅卵石。路上不见史志记载的碧桃庵，更没有碧桃花。翻过几座已成茶园的小岭，眼前突然开阔，涛声水气扑面而来。作为季节性湖泊，鄱阳湖本是涨水一片，枯水一线，想不到在这里冬日的鄱阳湖也水体丰盈，浩浩荡荡。湖水主槽紧傍岸边北去，怪不得青山是难得的港湾，泊船停舟不受季节影响。 青山巡检司和所在港湾已成为历史，留下这空旷的湖天和永不停息的涛声。昔日云集的樯帆、连绵的商铺、客栈早已化为乌有，千年市声与风流也被雨打风吹去。荒凉寂寞的岸边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庙，但庙门紧锁。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像面对一部无字的大书，怅然若失。 青山空旷湖天（2021年12月摄） 我不无遗憾：潮过浪消，巡检司没有了，港湾遗弃了，但历史的流云飞絮尚存，厚重的历史还在。这里湖光山色依然：浪花、涛声、江豚、洲雁，烟雨桃花、苍苍蒹葭、寥阔湖天…… 我想：矿藏采空的矿山，可以成为工业遗址公园。巡检司所在的渚溪、青山、周溪、芦潭等处，聚遗址、乡村、山水诸多旅游资源于一体，山青水美，人文丰富，更是理想的旅游胜地。人们可以在此观光赏景，操舟试马,吟诗论史，考农耕文明之陈迹，感人世之兴衰枯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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