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太平宫
烟雨太平宫作者：景玉川
少时读韦庄的《台城》:“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吟罢怅然不已。 “台城”在今南京城内，曾是东晋南朝时台省(中央政府)与皇宫所在地，城垣连绵，宫阙巍峨，故称“台城”。历经多次改朝换代与频繁战乱，曾经的殿阁重楼早已是一片废墟。到唐末中和三年（883年）韦庄吟诗时，台城已“万户千门成野草”，成了诗人词客们感慨兴衰、伤怀吊古的去处。 今年五月，我来到太平宫。春雨霏霏，四野寂寥，曾大名鼎鼎的太平宫笼罩在一片烟雨中，有几分凄凉冷落，我不禁想起了韦庄的《台城》。 为庐山申报加入世界遗产目录，国家建设部1995年6月特地编印了《庐山》一书，这册精致16开大书第117页这样介绍太平宫：“唐玄宗公元731年敕建道教‘九天使者庙’。它在北宋改称为‘庐山太平宫’。宋朝有八代皇帝均在庐山设‘宫观使’、‘提举’（宋代始置宫观使等官职以安置闲职官员——引者）等官位。许多丞相都在太平宫任过职。先后任官达一百一十四人”。 朝廷命官在道观里挂职，并参与道观的管理与法事活动，这在今天让人们无法理解，一般九江人更不知道家乡的道教观宫太平宫在历史上竟有如此高的地位。 今天南京的“六朝博物馆”，还保存着韦庄诗里“台城”原址城墙遗址。但眼前的太平宫，除了一幢村舍似的旧屋，无法想象这山野荒郊曾有过令人仰慕的灿烂辉煌。 道家以生存为乐，成仙为极乐。这种与人生本能情趣相符的终极目标，对凡人来说极具魅力。“洞天福地”是人人羡慕的仙家居所，如《红楼梦》中的 “太虚幻境”：竹树清溪，朱栏玉砌，花香袭人，仙气飘逸……太平宫就曾是这样一处仙境，道家评定为天下仙界“三十六洞天”中的“第八洞天”。明代状元罗洪先手书的“咏真第八洞天”匾额，曾悬挂在太平宫的宫墙上。可惜今天的九江，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这处仙境了。 太平宫在东林寺东北，二者相距不过数里。105国道傍道宫而过，古驿道也连着太平宫、东林寺和西林寺。驿道与国道都曾经车如流水马如龙，历代名人显宦均沿着此道，游览他们的必游的这一宫二寺。 唐朝皇帝喜欢道教，他们与道家始祖老聃攀宗亲，自认是老子的后代，老子《道德经》在唐代曾为科举的必考科目。高祖李渊还规定：朝廷重要典礼活动中，道教居第一，儒教排第二，佛教排第三。683年，皇帝下诏全国各州修建道观，全部由国家出资。 修仙慕道之风以唐代为最盛，唐高宗、唐睿宗都送自己的女儿学道。著名的“奸相”李林甫之女李腾空与另一位蔡侍郎之女蔡寻真，结伴入庐山习道，筑昭德观与寻真观虔心修炼。一生慕道的李白也不例外，“安史之乱”中，他和宗氏夫人到庐山屏风叠隐居，修道炼丹。获罪流放夜郎遇赦返回后，李白又专门安置夫人入山跟李腾空学道，并写了两首著名的诗《送内寻庐山女道士李腾空二首》。太平宫始建于唐代，它缘于唐玄宗的一个梦。 开元十九年（731年）唐玄宗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九天采访使”说想在庐山建庙。醒来后玄宗便令臣下在庐山寻地建九天使者庙，他召来天台山道士司马承祯解梦并觅址。司马承祯(639-735年)是道教上清派一代宗师，在唐代赫赫有名。他不仅道术高深，文学修养也极好，与陈子昂、宋之问、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等被人称为“仙宗十友”。 “择胜栖神第一山”。一年后九天使者庙在庐山山麓建成，唐玄宗用缪篆体(音mou zhuan，汉代摹制印章用的一种篆书体) 为之题匾：“九天使者之殿”。 李玭（pín）撰《九天使者庙碑》碑文，著名画家吴道子则为观中诸神绘壁画。一时间，宫阙灿烂，金碧辉煌，高士云集，香烟袅袅，仙乐悠扬。场面与气势，超越了邻近的名寺东、西二林。 南唐时，九天使者庙被改名通玄府。到了宋代，宋太宗又改为太平兴国观。宣和六年(1124年)，宋徽宗升观为宫，改名太平宫，从此宫名一直延续至今。宋朝皇帝也好道，所以两宋时期的太平宫依然宫观连绵，气势恢弘，神象灿然，胜迹众多，如“刘仙石”、“宝石池”、“璇玑玉衡”、“钟鼓楼”、“墨仙泉”，还有一次可煮米十几担的旋转铁锅。宫中道侣如云，最多时达3000多人。 中国士人推崇“外儒内道”，主张“进则儒，退则道”。故两宋至元、明、清数朝，太平宫是东西南北往来的文人雅士必游之地，几乎成了“名人招待所”。苏轼、苏辙兄弟，张孝祥、朱熹、陆游、白玉蟾、周必大、姚燧、王阳明等大家都曾游览太平宫，并为之留诗、留文、留画。 陆游《庐山游记》称： “……采访殿前有钟楼，高十余许丈，三层，累砖所成，不用一木，而栏桷翚飞。虽木工之良者，不逮也。但钟为砖所掩蔽，声不甚扬。观主曰：‘此一楼为费三万缗，钟重二万四千余斤’。又有经藏，亦佳”。 稍晚于陆游的副宰相周必大曾登钟鼓楼，他在《庐山后录》中说： “登新创钟楼而行，楼名景阳，华丽殊甚”。 白玉蟾是海南岛人，宋代道士、诗人与学者，他在太平宫修行炼丹，吟诗咏词，还留下了炼丹的丹井。他为太平宫“墨仙泉”写的那篇《授墨堂记》第一句，千年来一直让九江人引以为傲。文章开篇道： “浔阳，乃天下江山眉目之地；庐山，盖仙灵咏真洞天虎溪福地也”。 可惜九江人只记住了“天下江山眉目之地”这句话，却很少有人知道这句妙语出自何人与何文？更不知此文是在太平宫写成。 《授墨堂记》讲述了有关“墨仙泉”的神奇故事： 宫中一位叫胡用琮的道士，一天遇见一位来访的道友，自称姓回。胡热情邀其饮酒，二人大醉。醉中，回道人用刀剜土，用残酒和土成墨，放之桌上，作金石之声。第二天一看，竟然是一绽“紫磨金”（上等黄金）。回道人剜土成墨处，也突然涌出五股泉水，人们称此泉为“墨仙泉”…… 作为天下“第八洞天”的太平宫，一楼一殿，一泉一石，一池一亭，都蕴藏着仙家的浪漫故事。 独入玄宫礼至真，焚香不为贱贫身。 秦淮两岸沙埋骨，湓浦千家血染尘。 庐阜烟霞谁是主，虎溪风月属何人。 九江太守勤王事，好放天兵渡要津。 这首南唐孙咸的《题九天使者庙》，应写于北宋与南唐交兵之际，诗中充满了血与火。太平宫地处要道，每临改朝换代，它都难逃刀兵之灾。只是战火之后，即使宫阙尽毁，新朝一立，太平宫就迅速恢复，重又崇轩华构，宫观连绵，气势恢弘。元代的太平宫不及唐、宋，但也仙气飘逸，元代诗人贯云石的《题庐山太平宫》云： 山上清风山下尘， 碧沙流水浅如春。 不知松外谁敲月？ 惊动南华梦里人。 诗让人感受到太平宫云淡风轻的仙家之气。 地方志是中国史学的特产，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凡寺庙、书院、人物、风土诸领域，多有志书，称专志，记载着各领域的历史。不少佛教寺院都有自己的寺院志，道教宫观则少有宫观志。太平宫却极其难得地留下了庐山唯一一部道家宫观志，这就是南宋叶义问编纂的《庐山太平兴国宫采访真君事实》。经过历代道士的补充，此书被称为《太平宫志》。《太平宫志》蕴涵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为研究庐山道教史提供了珍贵的文献资料。………… 太平宫经历了唐、宋、元、明、清数朝，辉煌了千余年。它的兴衰枯荣随着改朝换代高低起伏，每一次兵燹后它都能迅速复兴，只是到了清中叶，开始现出元气难继的衰象。查慎行游太平宫，殿堂楼阁毁坏殆尽，匾额碑碣无存，“墨仙泉”、“刘仙石”、“宝石池”、吴道子壁画、白玉蟾丹井等均没于荒烟蔓草。查撰文叹道：“自唐宋以来，穷极侈丽，物盛而衰，固其所也”。 查慎行后百余年，太平宫尽管颓势难回，但仍有重铸的大钟与铁锅，还有两丈余高的玉皇铜像。境内松杉蓊郁，石径幽然，画桥临溪，桥名“度仙”；亭近驿道，亭名“天下太平”。每逄阴雨，采樵人常闻仙人诵经台上诵经之声 ……到了民国，太平宫的钟鼓铁锅不知去向，陆游登临的高十余丈的“钟鼓楼”竟被乡人说成了“婆媳塔”，此后以讹传讹，“婆媳塔”还编入了旅游手册，让人啼笑皆非。2015年我主编《东林寺志》，曾沿着105国道（也通东林寺）寻找太平宫。昔日车流繁忙的105国道颇为冷落，过了蛇冈岭，在乡人指引下，我找到了太平宫。除了一间普通村舍里供着几尊神像，太平宫几乎了无痕迹，二位守庙的妇人迎上来，问我是不是帮助修庙的“政府人”？询问太平宫旧事，她们则茫然不知。我站在这天下“第八洞天”，没有丹火香烟，没有钟鼓仙乐，远山近岭环绕，荒烟衰草，风声溪声，曾经的“洞天福地”仿佛什么也没有留下，我感到寂然。 其实，太平宫还是为后世留下了珍宝：一为《太平宫志》；一为不知何时收进庐山博物馆的“璇玑玉衡”。“璇玑玉衡”传说是道家测天之器，它生铁铸成，分上下两截，通高149.5厘米，重约360公斤。近底边铸阳文“岁次癸未(1523年)七月口日匠人张文造”，为明代复兴太平宫时所置。清德化（九江）县令吴名凤在《游太平宫记》中云：宫中道人称此物为“真人在施食台上炼丹时，用以窥测星宿，审定时刻”。
璇玑玉衡“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今天再访太平宫，却没有刘禹锡《再游玄都观》的潇洒，眼前屋宇如旧，几年前守庙的妇人不知何去？这次相遇的是一位李姓道长，他率徒意欲修复太平宫。一年来师徒俩寻寻觅觅，有幸收获了零星残碑旧匾，如同太平宫的碎片。鲁迅先生说：中国的根柢全在道教，“以此读史，有许多问题可以迎刃而解”。作为一种宗教文化，延续近2000年的道教，影响了中华民族诸多领域的方方面面，它还一度曾是中国士人的精神寄托与生命归宿所在。太平宫赫赫千载，经历过无数盛衰起落。尽管昔日的堂殿廊宇与香烟钟鼓已经荡然无存，但有幸保存了《太平宫志》与“璇玑玉衡”以及李道长觅获的残碑旧匾。这些附载着丰富历史文化信息的珍贵文物，对于了解九江的历史文化和庐山道教春秋，启迪我们思考，将大有益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不应忘记太平宫，文史工作者更应该关注这座被历史烟雨掩埋的太平宫。 2022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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