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书 | 归宗,蓼花,醉秋
入秋后,归宗灿村的田坎上开了一些蓼花(旱蓼),白的,红的,细而长的一穗,有花骨朵,有开了的,每朵都精巧至极。花细得叫人看不出是花,却构造一样都不少,造物真神奇。我总觉得蓼花格高,已入了《风》《雅》的,只不过是被人忽略冷落了。书上说它雁来即红,那么它是真正秋天的花,与紫薇、三角梅、榴花不同,那些是由夏至秋的绚丽。蓼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蓼字从翏,翏的本义是形容鸟高飞,所以蓼这种植物都是高扬的样貌。红蓼最迷人的一点是它的花期很长,整个秋天,粉红色的花穗拥簇如谷粒。遇风,细花便轻轻左右招摇;逢雨,水珠在花簇上密织成雾。一簇一丛,腰肢难得纤细,裙子青草色,小红花也细碎,勾着头,想必是新婚的小妇人,兼具传统文化含蓄和妩媚恬静之意味。少小开始,就与蓼花相识。那时临冰玉涧而居,涧水很清,能看到鱼虾蟹与水草的纠缠。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菖蒲花,显得瘦弱杂乱。水岸边的红蓼,那时并不知它们的名字,只记得瓦蓝的天空下,开着一绺一绺的小碎红花,美得清丽骇人。我曾吃过这草的大亏,玩耍时,手上黏上蓼叶的汁水,不经意间用手揉了眼睛,顿时被辣得眼泪直流。自那以后,再不敢碰这辣椒一样草。那时玩伴说,抓一大把辣椒草捣成汁液,丢入涧中,能把鱼儿辣晕。我却因害怕红蓼的辣味,始终未敢做尝试。
夏秋之夜,月下的灿村清辉宁静。屋前地里忽明忽暗着几堆烟火,升腾着几缕袅袅青烟,那是晒干的红蓼发出的烟气。有它,蚊子会闻风而逃。在蚊香尚未普及的年代,农人常会就地取材,使用植物熏蚊,比如艾叶、香蒲,红蓼的熏蚊效果亦佳。他们不懂怜香惜玉,常在红蓼生长最茂盛的时刻,挥几镰刀割来晾干,和以黄土,放在屋前房后燃烧驱蚊。蓼杆在燃烧时有噼里啪啦很有节奏的声响,伴着一股呛人的气味。怪不得祖母说这“辣蒿的”是里外皆辣的烈女。小时候的我是很喜欢听燃烧蓼杆的声音,觉得像放鞭炮,很有喜庆意味。
后来,与蓼花相知,是因为鄱湖西岸一个曾经叫蓼花的地方,小时候常去那里做客。蓼花是一个乡镇,与县城隔水相望,仅十里路。冬春水退后,湖洲裸露可步行去,但我还是喜欢丰水季坐船去,一半是水天一色,清澈透彻,一半是沙滩白芦红蓼、色彩斑斓。「秋水鹭飞红蓼晚,暮山猿叫白云深。」沿湖是一段很长的沙滩。紧连的就是大片大片的红蓼,点点淡红已如繁星般悄悄染红了湖岸,衬着碧水芦花,晕染出好一派迷人的湖滨秋色。
若得空闲来水岸边,斜倚夕阳下,信手扯一把红蓼。孤鹜、沙鸥在沙滩上迹自成行,一声尖叫后惊起,飞过红蓼、穿过田野,飘到村庄,与渐次升起的袅袅炊烟交汇成一首流动的田园诗。「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在白居易的眼里,若没有红蓼,秋天的水面便没了神采。「老作渔翁犹喜事,数枝红蓼醉清秋。」陆游晚年,很多事情都看淡了。闲钓时,几株红蓼陪伴足矣。红蓼醉了清秋,也让一颗年迈疲惫的心,找到些许安慰。
读了《诗经》,发现说的都是身边常见的野花野草。而且古人想象特别丰富,把狗尾巴草称为“莠“,所谓”良莠不齐“;又把红蓼喊作“游龙”,《郑风》有「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隰(xí)是指湿地。诗经里年轻姑娘们思念的旷世美男也是要靠配不上的红蓼来衬托的。红蓼之所以得了“游龙”这么个名字,估计是因它花莛细弱,又开得累累,四散开来的模样,很像是“枝叶放纵”,拿它跟桥松做比,是彻底落了个没正形的罪名。殊不知正是红蓼的放纵不羁,嫣然娇媚,增添了秋的活力和通透,才让陆游这样陶醉的呢?
另外“蓼”这种植物本身,也美。《小雅》里,曾出现过“蓼蓝”这种染料植物,有句诗「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说的是,采上一天的蓼蓝叶,所积攒下来的染料,还不够染出一件麻衫,男人出门采蓝,原本约定五天后回,可六天过了,还没有见到归家的身影,思妇开始有些心烦意乱了。这个蓼蓝,即成语“青出于蓝”的由来,因为古人称我们今天认定的蓝色为“青”。譬如《说文解字》里,对蓝的描述是「蓝,染青草也」。蓼蓝就是能提炼出染料的蓼草,蓼与另一种叫“板蓝”的植物是现在流行的传统扎染——蓝染的主要原料。那些蓝染的衣服,青靛闪翠、若隐若现,尽显中国画写意风,回归到一种有灵性的本真生活,从自然的韵律之中看到人生之美,让人们对自然的感恩成为源自心底的真实情感。
文艺皇帝宋徽宗的《红蓼白鹅图》是历史上最著名的红蓼写真。优雅的白鹅,羽翅安详稳在岸边,滩涂一枝红蓼,高擎花穗,亦是安静地垂下。细节处,花茎细瘦,叶子已经有些枯萎而卷曲,两三种风物,无尽悲凉。此时,恐秋已深。从泛黄的绢帛到鄱湖西岸,一茎蓼花就这样不知不觉穿越了千年,将超越物质,抵达精神的生活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文学艺术中的雅与生活的俗,像两条潺潺的江河,在红蓼身上神奇地合二为一。而茎、叶、花入诗入画,又可食可药的红蓼,也成为日常之美与实用之光最和谐的统一。
草木关情,能毕生保持澄澈,自我了然的植物,其实并不太多,但红蓼一定是。无论在古典诗词中代表着寂寞清秋,还是诗经中的游龙,似乎都不及记忆中家乡房前屋后、还有此时正在我们身边蓬勃绽放的红蓼。曾经美丽的蓼花镇已被改名星子镇,无端地去承载不曾属于自己的使命。曾经如繁星般开满蓼花的水岸边,也建起了工业园科技园。时下的山水,时下的江南,还会有嫩草如烟、秋雨红蓼的景致吗?都工业化,城市化了。人与自然,人与诗画也就隔得越来越远了。“蘋叶绿,蓼花红,回首功名一梦中。”好在蓼花有感情,依旧热情地绽放。细想一番,正因蓼花的被忽略冷落,才在世间耐得长久,不然,命如其他珍稀草木,纷因“大用”而趋于绝迹。如此来看,蓼花算是得了生存的大智慧。
独自开落清寂处,红过紫过,不张扬,不落俗,也好。最美的花,总是灼灼闪耀在回忆深处,不忖其寂寥,而度其以美。用不褪色的绽放,铺就一条关于安放和回归的心路。作者:醉石 来源:归宗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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