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武宁打鼓歌

陈林森

                         闲话武宁打鼓歌
      老同学陈德生送我一本《武宁打鼓歌》，这是一部民间文学的宝库。我上世纪60年代末下放武宁县南岳公社（现已撤销，并入船滩镇）时已经接触到这类山歌，但当时只能公开唱革命歌曲和毛主席语录歌，以讴歌爱情为主的山歌是不能公开演唱的。留在记忆里的只有这样一首歌词：“吃了糊饭去看娇，大水打掉路边桥，手扶桥墩双流泪，只见桥墩不见娇，打掉情哥路一条。”当时觉得这样的山歌情感极为真挚，在物质生活非常贫困的时期，纯朴的劳动青年仍然对爱情有强烈的追求。山区交通不便，每当大雨过后洪水暴发，简陋的木桥极易损毁，不但影响物资的运输，而且耽误了情感的交流，这种自然地理环境也表现出来了。语言质朴流畅，韵律鲜明，用“娇”称呼情妹（用双音词就是“娇莲”），富有地方色彩。这类山歌就叫“打鼓歌”，上面这首情歌属于“散歌”（犹如元曲中的散曲），另外长篇大串的叫“长歌”。其内容多言男女情事，所谓“山歌不离郎和姐，离了郎姐不成歌”。据称最早是清初由湖北过境而来，后在武宁安家落户。虽属“下里巴人”，但其艺术性和文化内涵都极其宝贵。有的十分风趣，如：“情哥路远来得稀，走进门来姐杀鸡。丈夫回来寻鸡算，我指南指北又指西，又指山中野狐狸。”这里的情节，一般可以理解为“偷情”，但人性的美也洋溢其中。一首《将钱难买少年间》：“山歌要唱话要谈，人无两世在凡间。人无两世凡间走，水流东海转头难，将钱难买少年间。”表达了对生命的珍惜和对精神生活的追求，与古诗《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异曲同工之妙。有的表达情爱十分直率大胆：“叫你上床就上床，莫变黄牯退犁框。莫变虾公打倒退，莫变鲤鱼挂树桩，莫变乌龟缩头王。”也有的艺术性很强：“山歌不唱使人呆，清水不挑长青苔。撇开青苔挑担水，撇开撇开又拢来，好比情哥难撇开。”唱到第四句一般人还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并且很难推测最后一句歌词，结尾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一种寻常的生活现象产生出巧妙的联想，与情意绵绵不可抛的主题十分切合。这应当是民歌中传统手法“起兴”的灵活运用。有时间打算从修辞角度进行研究。
      翻了好一阵竟然找到了当年亲耳听到山民口授的歌词，但文字有少许出入：“吃了午饭去看娇，大水打掉路边桥。打掉桥头哭桥尾，打掉中间哭两头，打掉相思路一条。”并且后面还续有一首：“叫声情姐我的娇，何不斗钱来修桥。郎出银钱修桥尾，姐出金钗修桥腰，修起相思路一条。”表现山区农民对于爱情的执著追求。是“午饭”还是“糊饭”，得打电话问问陈德生。
      武宁打鼓歌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动词“连”，书后所附的方言词汇中未收。这个动词在当地情歌中使用频繁，在词义上应与“通”同义，一般用于男性对女性的求爱，说温和点就是“交朋友”，“找对象”，说直露点就是“勾搭”，“调情”，与今天流行的“泡妞”的“泡”也许更为接近。《古代汉语词典》释“通”：通婚；私通；通奸。打鼓歌中的“连”与“通”的用法基本相同，可以结婚为归宿，也可以做爱为目的。其区别在于，书面的“通”侧重于结果，山歌中的“连”侧重于过程。一般用于男对女，也有用于女对男。“情哥模样生得强，问姐连郎不连郎。姐要连郎就连我，栽得禾来扯得秧，撑得门户顶得梁。”这个“连”包含找、物色等意义，是以结婚为目的的。有时等于偷情。“崽里连娘教你连，跟我老公攀同年。当面喊我同年嫂，暗处喊我嫩娇莲，恐怕（我）老公起疑嫌。”这是女子在方法上指导在情场上初出茅庐的男子。有的歌词印作“恋”，作为行动的描述，还是用“连”较好，它有连接、联结、联系等含义，既有行为，又有结果，如“恋姐不到不去回”，这里的“恋”应为“连”。“恋”无所谓“到”不“到”，恋了爱了，可以不计较结果。如果仅仅是心理活动和情感的诉求，那就用“恋”，如：“日头渐渐往西扬，战马回头恋草场。三岁孩童恋娘奶，秀才提笔恋文章，十八娇姐恋情郎。”“恋”（爱慕，暗恋，思念，牵挂）与“连”（追求，示爱，勾引，偷情）似应区分明白。
      对爱情的直白诉求，是民歌的特点，和文人创作的爱情诗歌有很大区别。比如上次引用的一首：“叫你上床就上床，莫变黄牯退犁框。莫变虾公打倒退，莫变鲤鱼挂堰桩，莫变乌龟缩头王。”这是以一个女子的口吻唱的山歌，意在鼓励情哥勇往直前去追求爱情。民间情歌中对爱情直率的表白是令人惊叹的。对于他们来说，没有封建礼教的束缚，没有传统道德的压抑，没有瞻前顾后的彷徨，没有欲盖弥彰的虚伪，有的是勇往直前的气势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信念。下面这首情歌的大胆直白更是令人震撼：“日头落山坳里阴，娇莲打水洗下身。双脚搭在盆沿上，手中落水响叮叮，抹刮下身等郎身。”这是我们在其他作品中从来没看过的描写女性对性爱的迫切需求和强烈愿望，这甚至是《废都》这样的文人作品所不可比的来自人性深处的原生态的心声。在改革开放以前的严酷的社会环境下，这些山歌是遭到禁锢的，最多只能偷偷摸摸地流传，但只要政府稍稍放松管制，这类山歌就会回潮。但时至今日，娱乐形式多样化，各种现代化的通讯方式更加方便快捷，商品化程度前所未有，这类山歌存在的经济背景似乎已经不复存在了，而最终进入好看不好吃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行列。

蚂蚁

总有点本地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