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雪纷飞香樟叶

庆云

绛雪纷飞香樟叶

☆  陈林森

清明后的一天上午，我站在校园行政楼外的走廊上。蓦然，轻风骤起，一大片一大片绛红、赭褐、灰白的小物事，像蝴蝶翻飞，像天女散花，又像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翩翩跹跹，飘落在地面、汽车上，洒落在冬青树和草丛中，发出一阵阵轻微的簌簌声。一位年青女士正踩着高跟鞋彳亍而过，绛红的“雪片”争相扑落在她的头上、肩上，就像婚礼中撒在新人身上的瓣瓣鲜花。

一会儿，“大雪”消停，但三三两两的“残雪”还在持续地飘摇，飞舞。

抬头望去，只见一棵高大粗壮的老树，屈曲盘旋的虬枝旁逸斜出，遮天蔽日的树冠飞扬跋扈。这是一棵千年古樟，被有关部门鉴定为“一级古树”，据传是晋代高僧亲手栽种，看上去十分沧桑，却丝毫没有衰败的迹象。若将树干比作人的身躯，将树叶比作人的发肤，枝条比作手臂四肢，树皮看****的衣衫，那么这棵古老的樟树恰如一位身材壮硕、体态发福的中年男人。根据保护牌上的记载，它有1600多年的树龄，可从它的生命体征来看，尚属年富力强，风韵犹存。它绝无古柏、古松的老态龙钟，没有孔洞腐蚀、烟熏火燎，没有破皮伤筋，也没有枯枝败杈，只有亘古长新的青翠碧绿。它伟岸挺拔，蓊郁葳蕤，像个健壮、从容而正气凛然的汉子；不卑不亢，襟怀坦荡，如饱经沧桑、步入不惑之年的谦谦君子；而顶天立地，历久不衰，气势磅礴、特立独行的神韵风骨，酷似一位鹤发童颜的洞中仙人……

查阅了有关资料，请教了园林工人，这才知道：樟树的奥妙就在于春天落叶。每年春天来临，新叶萌发，旧叶离去，薪火传承，生命接力，新陈代谢，青春延续。和落叶乔木“昨夜西风凋碧树”不同，诸多常青树都是在春天里落叶，但樟树的落叶更是悲壮。

你细细观察就会发现，樟树的叶子，堪称“老中青三结合”。春天，树枝的顶部站满了簇簇新芽，远远望去，青翠欲滴，晶莹如玉，在阳光下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在新芽的下面，是樟树的中坚力量——深绿色的树叶。它们虽走过了青春，步入了中年，但依然执著地坚守岗位，用成熟的身躯烘托着新生力量，为新的嫩叶支撑一片天空。而那些绿色褪尽、露出生命底色的老树叶，经历了风霜雨雪，承受了烈日炙烤，为维护生态平衡作出了不凡的贡献，却又不可避免地积累了代谢的废物，在人们对绿树新芽的赞叹声中，默默地摇曳悲悼，心甘情愿地引退让位，为年青一代的成长腾出空间和营养，为新的生命开辟了一条绿色的通道。风乍起，成百上千的绛叶，挥一挥衣袖，“作别西天的云彩”，悄悄地离去，不留下一丝眷恋，树荫下，道路旁，水沟里，石缝边，到处都是它们安息的眠床。它们何尝没有美丽和辉煌，可是现在，它们默默地躺在那里，或俯或仰，或自然蜷曲，或相与枕藉，或落地后又被风吹刮到更低洼的所在，随遇而安，听天由命，等待它们的，不是春风的亲吻，阳光的抚慰，小鸟的问候，而是人们随意的践踏，是清洁工人的扫把，直至雨水的冲刷，烈火的焚烧……这是一种多么难能可贵的牺牲精神！

从前习惯了欣赏秋天的落叶，从屈原的“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到后人的“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都耳熟能详，但是你找不到一句专写“春天的落叶”的诗句！似乎古代的诗人也忽略了这一自然奇观。在人们的潜意识里，落叶成了秋的专利，而“春”总是与活力相连，与新生同行，与青春共舞。眼下正值阳春三月，“天涯何处无芳草”，本该是绿叶大显身手、染指天下的大好时机，而这些经冬的绿叶却要主动褪去绿衣换上红衫，离开枝头回归大地，无论如何都让人感到其中别有深意。

仰视树头枝梢，我发现春天的落叶与秋风萧瑟中的落木大有不同，不是枯黄、猥琐、干涩、萎缩，而是润泽厚重，叶面上有尚未褪尽的绿痕，表面似乎有一层蜡质，叶脉清晰，如画如诗，虽然不再青春，但不会使人感到死亡的阴影。秋天的落叶，似乎失去了生命的重量，只剩下死亡后的残骸。这便让我对于春天的落叶原先惋惜、遗憾的态度，转而被一种敬畏所替代。春天的落叶，经历过最艰难的严寒，在风霜雨雪的打击下，依然绿意葱葱，让人感受生命的尊严。而从生命循环的角度，她纵然有理由固守枝头，但为了整棵大树的稳定大局，为了生命的可持续发展，它选择了急流勇退，飘零而去，这真是一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是一种大仁、大义、大智、大勇。相比较而言，秋天的落叶则是一种对冬天的逃避，是一种不战而屈的投降，是懦夫在困难面前的退让。

泰戈尔写过这样的诗句：“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其实，春天的落叶才是真正的静美，而秋叶更多的是一种无奈。许多人喜欢“红于二月花”的霜叶，那却是不曾经历冰冻雪压的落叶，缺乏对严峻人生的阅历，正如没有艰险跋涉的锻炼，没有跌宕起伏的考验，是不可能为世人所欣赏，为世间所流传的。霜天的枫叶与春天坠地的樟叶的外形也大相径庭。霜叶的红是对“二月花”的拙劣的模仿，是一种浅薄的化妆，一种在***者面前的娇柔怯弱，是一种羞涩、腼腆的小女子之态。樟树叶的绛红、赭褐却是从生命之绿中提炼出来的庄重，是同大地浑然一体的朴实，也是一种接近人的健康体肤的色泽，犹如生命的图腾，感恩的表白，男子汉的宣言。春天的落叶，诠释了完整的人生，是为了生命本质的延续，为了宇宙的大道而放弃“小我”，牺牲“今生”，选择一条悲情的涅槃之路，这实在应当获得人们更大的尊重！

我弯下腰，拾起一片落叶凝视，然后夹进书页。我闻到了一丝幽香，不绝如缕。我知道，加上思索，这叶子中就会流露出一种生活感悟——顺其自然，坦荡面对；就能体会出一种精神激励——与时俱进，急流勇退；而加上思念，这叶子中就更可珍藏对亲人的挚爱，对长者的铭谢，对情人和友人的感激。《聊斋》中有一个人物叫绛雪，表面上是个“冷美人”，实是一位愿为至情者献身，懂得进退的女中豪杰。绛雪的真实身份是一位美丽动人的花仙子，是崂山上的一株山茶。蒲氏当年看到，当山茶开花，花朵尽数伸到绿叶之上，像落了一层厚厚的红雪。但山茶花并没有樟树叶子这样大面积陨落的壮观景象，你亲眼目睹了在万紫千红的春天里，“绛雪纷飞香樟叶”的动人画面，你很难不感动，你很难不去思索一些形而上的人生哲理。

（作者系中国修辞学会华东分会会员、全国优秀教师）

单飞使者-沙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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