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汪洋一场梦

丽丽

一片汪洋一场梦

   欧阳金保  

    1998年这一年，雨水分外集中。
    它似乎分外垂青于这鄱湖一角，进入七月，雨水就没有间断过对沙湖山的造访，莫非这里就是他的故园？面对这种咄咄逼人的攻势，前段时间还炎热的天气，早已是威风扫地，正节节败退。池塘里水田里的水早已灌满，正伺机外溢。只是，田里的一些水稻还未来得及收割，被雨水冲刷得东倒西歪，瘫倒在水里。一些已割下还没来得及脱粒的稻谷飘浮着，随着水波上下起伏。
    雨终于停了。
    父亲把积压多日的谷子搬出来，摊铺在门前的水泥场上，谷子还在冒着热气。看着满场的谷子，他却轻松不起来。堤坝外的鄱阳湖水还在不停上涨，正帮着堤坝外的柳树梳洗长发。柳林前面不远处那曾经藏着无限童趣的一望无际的荷花淀，早已被湖水收纳于腹中，难寻影迹。装载着防洪物资的船舶偶尔驶过，卷起的波浪在发动机的助威声中一次又一次地朝柳树顶端发起着冲击。
    湖水还在拔节。

    柳林已经完全被湖水淹没了，不见一点踪迹。而湖水并不想就此止步。它挟风卷浪，向堤岸涌来，大有跃上水泥线，与堤坝一较高下的势头。这一切都被水泥线上的一株刺槐看在眼里，它摇着头，表示着对眼前局势的担忧。
    焦虑也一次次写在人们额头。大家开始在堤坝的背水一侧挖坑，抬出木料，搭起帐篷。把棉被稻谷等重要物资转运到帐篷中。护坡上原本茂盛的植被被踩出无数条小路，泥泞湿滑，有些人不小心连人带物自坝顶滚到坝脚，被植物的残存的根桩刺伤。我穿着雨鞋，湿淋淋的稻谷袋子如山般压在肩头，面前的堤坝就像座险峻的巨峰。我尽量压低着身子，两脚蹬踏在植株上，一手扶着背上的谷袋，另一只手抓牢前面的草茎，努力向上攀援。眼前冒着金星，嘴里喘着粗气，脚下一滑，谷山压在身上，难以动弹。父亲及时施以援手，我才得以继续。来到帐篷下，把谷袋一股脑儿卸下，我的整个身子就像散了架。
    晚上，帐篷越来越密集了，一座挨着一座向远方延伸，堤坝上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喧喧嚷嚷的，好不热闹。一根根竹竿像哨兵一样立在堤坝上，牵引着电线，顶上挂着灯泡。灯亮着，连成了一条灯火长龙，与村庄上千家万户投射出来的灯光辉映着。灯光把竹竿、刺槐的倒影投入水中，波浪接过二传手，扭转着身躯，冲向堤岸，翡翠顿时化成粉屑。
   “西边黄土岗的堤坝被冲垮了，我们的也管不了多长时间了......”一阵洪涛猛烈地拍打在堤岸上，水珠飞溅在竹床上，落在手臂上，凉飕飕的。
    刺槐不知何时已深入水中，随波舞动。一条黄白相间的菜花蛇紧紧缠绕在树梢上。两只老鼠悄无声息地离岸向湖中心游去。
    湖水在继续上涨！
    半夜，一阵阵急促的锣声响起，“破圩了！”叫喊声响彻天地！堤坝上一阵骚乱，一时间，灯光四射，喊声震天。人们打着手电筒往堤坝下冲，开始了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来到家门口，我搬起两个高压锅就往外跑。洪水像幽灵一般悄悄盖了过来，裹挟着草屑泡沫渗透到了房前的每个角落，与门前那口大池塘浑然一体。两只鸡在水面上奋力地扑腾着翅膀。
    父亲巡堤匆匆赶到，拉着我摸索着回到帐篷，“还有两个装满菜油的壶，我一个人就行了，你们别动！”他脱下长裤平静地走了下去，好像面前的不是泱泱大泽，而是他的一块责任田，他所要做的只是去看看水有多深，能否插秧。
    当他回来时手里多了两个油壶，洪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膝盖，枯枝缠绕着他，草屑依偎着他。父亲曾经的渔民身份，莫非它们还记得？     父亲已经上岸，把油壶递给母亲，抓着衣裤用力拧着，水珠从他布满青筋的手上滴落，溅到地上绽开了花。
    天边将泛白！
    洪水跃上了窗台。一只母猪带着一群猪崽出现在水面上，正围绕着彭老大家的猪圈屋顶画圆，活像一支正在巡游的航母舰队。彭老大几兄弟迅速从帐篷中抽出几根竹竿，捆扎好，做成了几个简易竹排放入水中，众人持着竹竿跳上去，拨开水中的杂物，分头围堵，总算把这支迷途的航母引导上了岸。
    洪水不知得到了何人的指令，前行速度逐渐加快。她如此热情，几乎没有谁能抗拒得了她的诱惑，大家纷纷投身其中，享受着一次免费的旅行。队伍中出现了一头大白猪，它趴在一个草垛上，匍匐着身子，缩着脑袋，惊惧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不敢有丝毫的动弹，正跟随草垛做着自转运动。显然，惊喜来得太突然了，这位驴友还没来得及学会操控脚下的这只船，就匆匆卷进了这趟时空列车。
    太阳终于挣脱了云霞的束缚，探出头来了！阳光穿过帐篷上的彩色塑料布，抚摸着一张张疲惫的脸，暖暖的！
    水面的漂浮物越来越多，一会儿聚集，一会儿散开。簇拥着，旋转着，围绕着水中宫殿翩翩起舞，可那些伟丈夫们始终是一副冷峻的面孔，他们目不斜视，一声不吭，稳稳地站在那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洪水浸透了他的前襟，润泽着他们的颈脖，亲吻着他们的面颊，抚弄着他的须发。屋顶的瓦片似纸屑轻轻滑落，椽子若隐若现，他们依然沉沉不语。刚才还风风火火、暴怒无常的洪流仿佛被他们吸引，为他们所感动，放慢了脚步，压低了声音，静静地依偎着他们，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已经和她融为一体的奄奄一息的伙伴！
    水面上的船只渐渐多了起来，人们划着桨，撑着竹竿，在漂浮物里拨弄着，希望打捞到一点战利品。一些老人在湖边蹒跚地挪动着步子，盼望着能从杂物堆中摸索到记忆中的痕迹，小孩子也在水边寻觅着，试图能找回失散多时的伙伴。
    嘈杂声从堤坝上传来，循声望去，张奶奶跪倒在地，双手拍打着泥土，朝水中飘摇的房子不停地跪拜着，泣不成声。她花白的头发凌乱地簇拥着，衣襟上沾满了泥巴。两个女人脸上挂着泪珠，正一左一右的劝慰着。姑父一个人坐在堤坝上，呆呆的注视着自己家仅剩屋顶的房子，默默地流着泪。他在家里办了一个榨油作坊，收购来的一万多斤油菜籽被这场洪水洗劫一空，几十年的心血打了水漂。
    中午时分，龚大伯驾船到湖中央灌满两壶水，大家拾来一些树枝泡沫，煮了一锅面。看着这一锅泛着油沫的清汤寡水，面对着满堤的水漫金山，大家相对无言，难以下咽。
    下午，有些人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陆续搬到山上去了。张奶奶不愿离开，说要死在这堤坝上。大伙齐心协力，半推半抬地把她送上了船。
    水中的拨弄还没停止，岸边的摸索也在继续。争吵声打破了战后的沉寂。“你拿错了东西，那是我的！”“谁说是你的？上面又没有你的名字!“不要脸！”“你才不要脸！”一个穿白大褂，背着药箱和喷雾器的医务人员及时赶到，阻止了战事的蔓延。
    夜阑更深，湖面上凉风习习，湖水轻轻地拍打着堤岸，低吟着催眠曲。周围黑漆漆的一片，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啊，蛇！”我从床上跳将起来，惊恐万分。“刚才一条蛇爬到我身上来了！”我惊魂未定。“哪里？”手电筒射出的橘黄色的光在帐篷内弥散开来。父亲扭过头去，平静地抓起床上的一只癞蛤蟆，甩到帐篷外。
   “那是哪个要死的，敢到我家屋顶上偷木料？”彭老大的声音响彻夜空。沿着他的手电筒灯光看去，不远处水面的屋顶上两个黑影放下手中的东西，慢慢隐去。
    我再也无法入睡了！
    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块曾带给我们无限希望又令人彻底绝望的土地了。几十年前一场政治运动让人们两手空空地来到这里；现在，大自然又以一种轰轰烈烈的方式把他们遣回原籍！多少年来，人们在这里开疆辟地，休养生息。蓝天，碧水、绿洲、沙滩、野禽、牛羊、渔舟......见证了渠里人生活的点滴，而这一切已化身成一场梦。大半辈子的生活，原来只是一个徒手轮回，叫人怎么不伤心？
    看着这一片汪洋，我却似获得了冲出牢笼、得以新生的快慰！湖面如镜，仿佛倒映出围湖造田时一张张激昂的脸！谁能料到，当年人们一锹一斧挥汗如雨号声阵阵的辛勤播种，收获的却是一片汪洋。如今，战天斗地时的情景在滔滔洪水的冲洗下已荡然无存。有的留下的只有断壁残垣和那失守的城门。封闭了几十年的城门一朝被打开，伴随而至的不仅仅有失落、屈辱和痛苦，或许还有新鲜的养分，它能剔除人们思想中沉积千年的陈垢，在已朽腐躯壳内生长出新的肌体，给人们插上有力的翅膀，助推我们更好地腾飞！

（作者单位：星子第二中学）

【责任编辑  查勇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