粒豆的秋天（原创）

宋渭 · 发表于 2015-10-11 20:5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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粒豆的秋天

一

第二节是语文课，圆圆胖胖的语文老师何怀柔走上讲台，他手里摞着一叠作文本。

何老师平时总是眯着眼微笑着，一副很柔善的样子。这与他的名字很般配。何老师身份有些特别，是省特级老师，还是一位作家，发表过不少文章，出版过作品集。他屁股左侧挎着扩音器，一根黑带子缠在腰上，好像十八岁的姑娘系上一条腰带，但是何老师的腰好粗好圆，一点也不苗条。他头上带着传声器，圆形的话筒像一粒大黑豆在嘴巴右角微微弹跳着。何老师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送出来非常好听，温柔有磁性，抑扬顿挫而且声情并茂，他像一个在戏台上表演朗诵的演员，让学生对他肃然起敬。

何老师说，今天，我有新发现，我们班的粒豆，很能干！写出了一篇好文章！现在，我特别推荐！何老师有两个口头禅，一个是“特别推荐”，另一个是“百度一下”。因为何老师每当自己读到好文章，第二天总会到班里说，我昨天读了某某作家的某篇文章，现在特别推荐一下。然后又会补充一句，请你们回家百度一下，还有就是学生碰上什么疑难问题，在他没有时间解答的情况下，也会来一句：这个问题不难，回去百度一下。好像百度就是祖师爷，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其实，学生中有好多家里是没有电脑的。好在大多数学生手里有手机，有手机也就可以百度了。

听何老师这么一说，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向后掉过去，犹如一百个手电筒直射向了粒豆，照得粒豆脸上立刻红似枫叶，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粒豆的个子高，他坐的是倒数第二排。大家只好都掉头去看他，见他低下头，大家只好掉回头看着老师。

按以往的贯例，获老师好评的作文由课代表或是作者本人来朗读，但今天何老师没有按贯例，他拿着作文本自己慢慢地声情并茂地朗诵起来。一般一篇文章经过了何老师的口，平平常常的作文也会变成好作文，好作文就会变成地地道道的美文了，这就是朗读的力量吧。

班上响起热烈的掌声，在这掌声中，粒豆忽然感觉脸上有两道热的河流奔跑下来，他用手一摸，才知道是泪水哗啦啦地流着，他也不擦，只是低着头，低着头弯着腰的粒豆，就像一枚成熟了的麦穗。

前几天的一个晚上，何老师布置了这篇《半碗白开水》的作文，面对何老师出的这个古怪的作文题，粒豆想破了脑袋也没写出半个字，后来，读高一的姐姐画珠一句话点醒了他。

姐姐画珠伏下身来，马尾辫子一滑，垂到鼓都都的胸前，她用手戳了一下弟弟的脑壳，嗔怪说，木脑壳，写个与水有关的故事不就行了？

于是粒豆就写了一个穿粉色裙子的小女孩给一个又脏又黑的老乞丐递上半碗水的故事。这是他前几天在一个从未进去过的小区门口看到的，看见这事时，当时他心里还那么动了一下。

何老师说，一篇作文的成败，结尾至关重要。你们看，粒豆的作文结尾不是直接点题或议论升华，而是用写景作结，“小区门口的树叶子也像是喝到了水一般，片片舒展开来，在微风中一摇一摆，多像是对着小女孩点头微笑啊。”这种赞许非常巧妙！大家认为呢？我特别推荐！

大家再次听到特别推荐，都嘿嘿地笑了起来。

这时，粒豆的泪还没流完，他想到二个月前自己刚到班上时，因为粒豆的名字被大家耻笑。最后一排的吴恩平说，你怎么叫粒豆？笑歪我了，哈哈……你怎么不叫豆粒呀？后来还是班上一位同村的叔叔（按辈份）陈维义来帮他，说，什么好笑不好笑？他名字好啊。是这样，粒豆刚出生时，他姑姑看到他长得好看，就说，你们看他长得多好，眼睛像一粒豆子一样乌黑有神！他奶奶高兴坏了，就说，好好，就叫他粒豆吧！陈维义这话是从他妈妈那里听来的，正好派上用场。经他这么一说，大家就明白了，也觉得这名字有点来历还有点意思。大家就不笑话他了，只有吴恩平还在那里一个劲地怪笑。

他这样想着，身边突然递过来一团白色，粒豆吓了一跳。认真一看，原来是一张白色的香纸巾，雾一样飘过来。他不敢接过来，因为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女同学。女同学叫梅依莲，真好听的名字。依莲用左手肘碰了碰粒豆，粒豆还不接，依莲就把纸扔在他腿上。

粒豆用纸擦了眼泪，纸上有莲花的清香，这么香的纸他从来没有用过。

二

画珠听说弟弟的作文被老师当范文了，而且亲自朗诵了，乐得不行。画珠的初中语文老师也是何老师，何老师在三年里只读过画珠的二篇文章。她用手掌亲热地贴了一下弟弟的脸，说，豆，真棒！

在菜市场卖菜的妈妈听说这件事，第二天还特地买了一只半大的公鸡，将公鸡杀了奖励粒豆。吃着鲜香的炖鸡，粒豆就像在酷热的盛夏吃上一口又冰又甜的西瓜，心里又甜又爽！他决心以后努力学习，在成绩上一路凯歌，让爸妈和姐姐为自己骄傲。

就这样，粒豆突然间就喜欢上了作文。他把姐姐桌上的文学书一股脑儿搬到自己桌上，姐姐当然也随着他了，况且这些书她已经翻过无数遍了。要说这些书也是有来历的，少部分是从何老师那里混来的，当时何老师曾把家里所有的文学刊物都带到班上，在班上办了个“文学屋”，让学生不花钱有书看，说是叫课代表管理着，可到最后毕业时，何老师的“文学屋”一本书也没有了，都溜进了学生的书包，何老师也不恼，反而笑着说，拿去吧，拿去吧，你们喜欢就好。而书的大部分是从学友那里掏来的，没花半毛钱。再说家里也没有余钱供她买闲书。

看着这一撂书，粒豆真开心，自己以前怎么没注意姐姐房间里有这么好的东西？他先是一本本地审视欣赏：《名家散文集》、《散文选刊》、《名家小说集》、《小说月报》、《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然后选了一本微型小说看起来，渐渐被里面的故事吸引住了，一篇篇往下看，不知不觉一本书看完了，粒豆伸了个懒腰，一看时间，快十一点了。他吓了一跳，赶紧脸不擦脚不洗，倒头就睡下了。

教室里，何老师在讲朱自清的《春》，首先是范读，老师用他的声音将全班五十多个学生都领进春天，大家仿佛看见红的粉的白的春花一朵朵随风绽放，听见牧童的笛声在深深浅浅的春的田野里荡漾，感觉绵绵春雨中春草流碧小屋烟雨迷蒙，处处流水处处飞花，就连风筝也变成春天的花朵，春天真是有色有声，有景有情。

何老师读完课文，大家还愣在美丽的春天里一时没有回来，何老师于是清了清嗓子，立刻提出了一个问题：请大家讨论一下，朱自清为什么能写出这样美丽的文字？

问题一提出来，大家就说开了。课代表姚亦君率先回答说，因为朱自清能认真细致地观察大自然，领略大自然的美妙。

何老师点了点头。

又一个说，因为作者能够调动各种感官来感受春天，有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所以他的笔下，春天是有色彩的，有声音的，有动态的，甚至是有味道的。

何老师投去赞许的目光，表扬说，说的真棒！

粒豆真想说说自己的看法，但他不敢站起来。自从小学到现在，粒豆从来没有主动发过言，偶尔老师点到自己总是心里抖颤得厉害，发出的声音也就带着颤栗，是那种黄叶在秋风中擦地而过的微颤。粒豆在外面非常胆小，只有在家面对姐姐时胆子才长了出来，其它时候胆子则是萎缩的。现在，粒豆有自己的想法，朱自清为什么能将春天写得如此的美？那是因为他运用了各种各样的修辞方法呀。你看文章中有比喻，有拟人，有排比，有引用。他正这么想着，身边的梅依莲站起来了。

梅依莲说，朱自清在文中运用大量修辞方法，生动又形象地描绘了春天的几幅图画。

何老师又是一声赞，说得好，请坐下。

粒豆心中一惊，不觉抬头看了依莲一眼。依莲的皮肤白亮如莲，下巴微微地翘起，上面竟有一颗小小的红痣，她微笑着，文静而美丽。这是粒豆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着依莲，他觉得依莲长得真好看。

何老师讲完这堂课，还有一点儿时间，就朗读了朱自清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读完，老师又说，朱自清还有很多大家耳熟能详的名篇，建议同学回家去百度一下。

又是百度一下？粒豆到今天为止，还没有摸过手机呢？当然说没摸过也不对，姐姐画珠的手机还是给他摸过的，也打过一二次。画珠上高中的前一天，爸爸才掏了三百元给买了一部手机。听何老师这会儿又说要回家百度一下，粒豆此刻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拥有一部手机啊。

尽管这个手机梦已经做了好久了，但都不如此刻来得强烈。他心里像有一团火，他希望这团火能燃烧成绚丽多姿的花朵。

晚饭后，粒豆围着爸爸转了几圈，他开不了口。爸爸正弯着腰在捡桌上的饭粒，爸爸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了，那年在北京，爸爸帮人运送装修材料时不慎扭伤了腰，就一直在家休养。粒豆不到四十岁的爸爸，整天像一张弓一样来来回回地晃。

爸爸说，转啥？有话就说。

于是粒豆就大着胆子吐出了自己的愿望，还说了何老师总要大家回家百度一下，姐姐也在一旁作证。爸爸迟疑了一会，坐下来，胸差不多贴到膝盖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枝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才说，期中考试后看你成绩再说。

三

期中考试后，粒豆考了班上的前十名。

十四岁的粒豆终于有了一部自己的手机，这对粒豆来说无疑是人生第一大喜事。

第二天，粒豆把手机带到学校，但一直关机，连看都没敢拿出来看一下。只是下课时，把手伸进书包里摸索过几回，他带着无限爱意瞎子摸钞般抚摸着手机，脸上笑得像个小傻瓜。

粒豆不敢把手机拿出来是有原因的，老班早就规定了任何人不得带手机进教室，如果带进教室也只能关机，到放学后才能开机。老班是数学老师，叫余德清，他开学第一课就十分严厉地说，一旦发现谁在教室里玩手机，一律没收，直到本学期结束才归还本人。

粒豆可不想新手机成为老师的猎物。

班上倒是早有好几个同学的手机在余班的抽屉里了。比如吴恩平的，他的邻座杨小号的，还有其他几个调皮同学的，他们不怕老师的规则，老师说了不准玩手机，他们就在上其它课时偷着在桌子底下玩。他们玩的范围很广，最主要的是网上很火爆的游戏，再就是QQ、微信，还有就是阅读网，上面是些很烂的网络言情小说或武打小说，但是少男少女都喜欢看。一天，余班悄无声息地从后门进来，用眼一拖，就拖出两三部手机。手机屏幕上正打斗得天昏地暗。等余班的“利爪”伸过来时，吴恩平、杨小号等都吓一跳，立即条件反射地把手机塞到抽屉里，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手机虽然乖乖地躺在老师加锁的办公抽屉里，但过了几天，他们手上又有了新的手机。粒豆想，他们家里真有钱啊！只是有了前次的失败教训，他们得出了一致的经验：只在老师上其它班的课或没到学校来时玩手机。这样，他们的第二款手机就安全多了。最少现在还没有被余班发现。吴恩平有一次还得意地怪笑着说，这就叫“班头有政策，学生有对策”，呵呵……

粒豆没有吴恩平他们那么大胆，所以只有不开机，只有用手在书包里偷偷地摸索，只有一个人偷偷地傻笑。他的举动没有惊动其他人，却被身边的依莲察觉了。依莲猜想他是有了新手机了，这是一个何等聪明的女孩。可依莲什么也没说。

梅依莲六年级时，家里就给她买了手机。她在家是独生女，爸妈都有工作，爸是县医院外科主任，妈在手机店当销售经理。依莲是爸妈掌心里的宝，爸妈喜爱她，因为她聪明听话，成绩优秀，长相上吸取了爸妈的精华，该像爸的地方像爸，该像妈的地方像妈。所以爸妈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依莲有手机可从不带到学校来。她的生活很规律，按点上学按点放学，不是那种要爸妈时刻满世界找的人，所以手机对她来说暂时作用不大。除了按何老师要求百度一下文章之外，手机几乎不用。依莲的手机里，没有几个人的联络号码，除爸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之外，只有班上几个女同学的。QQ和微信她也没有上，她不想花太多时间去管理那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不像班上的吴恩平，他是那种一天到晚得用眼睛盯着手机的人，他的手机里信息游戏满天飞，如果手机没有了，那基本上是等于魂也没有了，似乎就没了精神寄托，也没法子打发时间。目前依莲的任务就是学习。而且现在学习任务也够重了，学校说是减负，但教育减负喊得越响，学生作业就越发多。读中学后，她明显感觉到比在小学要紧张多了，每科都有作业还有报纸，天天晚上要到九点多才能完成老师指定的作业任务。

依莲侧着脸看看粒豆傻笑的样子，她也静静地笑了一下，这一笑，被后排的吴恩平看到了，他马上嘻笑着说，莲花开了。

别说吴恩平上课没心思，他在其它方面的心思可足着呢，有时还能说出几句精彩的话来。

依莲不理睬他。他从后排凑过身子来，头伸得老长，嘴贴近依莲的耳朵，又小声说，小心我要采花了。

这话被粒豆听到，可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抚爱着自己的手机，根本没听出吴恩平话里的意思来。

这句话被杨小号听到了，他只是嘿嘿地笑。（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