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风习习，柔润温和，还掺和点淡淡花香……
他可没心情感受这些，边推着没有声气的电动车匆匆走着，边举目搜寻街道两旁的店铺……
——其时子夜时分，店铺老板都已灭灯就寝。街道空寂，只有远近几盏路灯还站在那里喷洒白光……
说来真不巧，下午将要下班时，他负责维护的几台机器中有台出了故障。按责任要求，他得及时加班排除。然而等他把机器弄好，已是夜间十一点多。更糟糕是，那辆载他上下班的电动车突然无法启动。看门师傅见状，邀他就在门房挤宿一晚，但他摇头谢绝，义无反顾推着车向附近的县城走去。他想象那里可能还有没关门的修理铺。
他五十左右，家住离县城约十公里的梅塘镇；两月前从广东返乡，边在这家纺织公司打工边照看家中患肾病的老伴。他晴里雨里骑电动车上下班，是老伴高昂医药费让他舍不得花几元钱坐车。上午市里亲戚来电话，说约了市中医院肾病专家明早八点为他老伴看诊。他喜出望外，立马与同事换班，准备明晨赶大早去市里。只是没想到，那台机器和这辆电动车相继从中作梗……
眼下，他失望地站在街中最后一家“车辆修理店”门前愁眉苦脸，汹涌而来的无助、焦灼憋得胸口隐隐闷痛。透过越来越迷蒙的路灯光芒，他仿佛看见老伴苍白的脸、瘦削的颊、摇晃的身子……不，不能再耽误她！走，今晚也要走回去！
正当他悲怆地决定推车徒步回家，街头有车灯晃动，转眼一辆带斗三轮摩托擦肩而过，泊在不远处一家名为“便民车辆维修铺”门前。从车上下来两人，显然是一师一徒。
蓦地，他有了“柳暗花明”的惊喜，赶紧推车过去：“师傅，俺电动车启动不了,麻烦修一下好啵？”
正忙着往铺里搬卸器具的师徒俩瞟了他一眼，徒弟没吱声，师傅接过话：“你老兄也真会挑时候！俺们刚从乡下修车回来，又累又饿，俺胃还在痛哩……”
“帮帮忙吧！”他惟恐对方拒绝，“师傅呀，俺老伴得肾病好多年，眼见越来越重。她跟俺吃了一辈子苦，才四十八岁……几天前，俺请市里亲戚托朋友帮忙，好不容易约了市中医院肾病专家明早八点为她看诊。机会难得呀！无论如何，俺今晚得赶回家……”
“你就在城里住一晚，明早坐车回去不行么？”师傅插话道。
“不行啊！师傅。俺是梅塘镇人。你晓得，那里正在修路，老堵车，等城里最早六点钟班车到达梅塘镇，至少得一小时。下车后，俺还得步行一刻钟到家，再返回坐车去市里，而到市里五十多里。可想而知，八点是无法如约的！师傅——”他几乎要抹眼泪，“帮帮俺吧，不然，俺只能推着车回家了……”
那师傅没做声，也没点头。徒弟却在一旁说道：“舅，你回家休息吧，俺来弄。”
“你……”为师的舅舅盯着为徒的外甥好一阵，才点头允诺。临出门还扭头叮嘱，“虎，这叔不容易，收费要合理！”
真如落难者得到王子授助。他一面连声说“谢谢！”，一面飞快地将电动车推进铺内。
这徒弟也真够上心，水都没喝一口，立刻趴在电动车上忙碌起来……
就着明亮灯光，他认真打量这个自告奋勇为他排忧解难的年轻人：二十挨边，敦实身材。卧蚕眉、豹子眼，哟！左颊一块菱形紫疤，右手颈一枚虎头刺青！
天！这不是疤子虎么？他差点没叫起来。
曾几何时，疤子虎是他们县域内远近闻名的“小混混”。据说他是县城人，小学没毕业，十三岁就跟人混江湖，赌、骗、盗、诈、殴无所不为。派出所里他是挂号的“常客”，社会上特为他流传“千万莫沾疤子虎，不伤皮来就伤骨”的警示语……三年前，他就亲身领略了疤子虎的“风采”。那天他走在人行道上，突然一辆自行车横冲过来将他撞倒，而骑车的小青年非但不问候一声，反凶声恶煞、连唬带吓向他索赔一百元自行车损耗费。也就那次，他初识了疤子虎，特别记住了那块紫疤和那枚刺青。
活见鬼！这家伙不是……去年他在广东听人说疤子虎出了事，一说抢劫入狱，一说车祸致残。他还为家乡从此少了这匹害群之马欣慰。不想今夜路窄猝遇，这小子不但健康自在，还拥有一份正儿八经、像模像样的营生！嘿，真搞笑！他是安分守己、自食其力的人么？除非，除非他改邪归正了！唔，不，不可能！没听他舅临走叮嘱“收费要合理”？这分明是在警示他不要胡来！噢，也难怪他师傅是他舅，或许只有这种至亲长辈才能驾驭他！可惜他舅被他支走了……唉，怨只怨自己眼瞎！病急乱投医骑上这头“虎”背，往下，恐怕只有“不伤皮来就伤骨”的命运了！
他的额头、脊背和掌心冷汗涔涔。他最担心疤子虎届时狮子大开口兼之连唬带吓，他口袋里三千元钱保不全。那是下午他在公司借支的，准备明天老伴医药费用。好在他没乱了心智，知道避开疤子虎视线，迅速将三千元分成两叠，分别塞于两只鞋垫之下，只留下一张五十元权作“全部家当”，以备与疤子虎周旋。
他这边十五吊桶打水；他那边聚精会神，汗水淋漓……
大功率节能灯白光如昼，浓重的各种油料混合味弥漫全屋，往常并不排斥这些的他倒觉得有些胸闷……
约莫四十分钟，疤子虎终于起身说：“好了，是电机线路出了问题。”
“多，多少钱？”他很紧张地问。
“不要钱。”对方不假思索回答。
什么？现实与预期的巨大反差让他一时缓不过神来，惊愕、疑惑、茫然在脑子里杂糅一团，但他很快做出判定：他疤子虎绝不可能干不弄钱的活。此着恐是“欲擒故纵”，后头定有更大、更损的阴招。他预感危机将临……
“小师傅，你是开玩笑吧？”表面上，他声色不露，“单是耽误你休息，花费你心思，也该补偿啊！”他掏出那五十元钱，“只是不巧，俺身上只带了五十元钱，莫嫌少哟……”
“不要，不要！”疤子虎连连摆手。
“少是少了点啰，可厚薄是俺的心意呀！请收下吧……”
“不要，真的不要！”疤子虎声音有点硬。一脸“好意不被人领情”的无奈与不悦。
他急了，改请求为哀求：“小师傅，请体谅俺家困难，可怜俺老伴病苦，高抬贵手吧……”边说边抓过疤子虎的手，强行将钱塞过去。心想这招“以进为守”，只要收了钱，危机应该能化解。
“不要！”不意疤子虎大叫一声，一面用力掣回手，一面蚕眉紧蹙，豹目圆睁，好像受到莫大凌辱……
完了，老虎还是发威了！他本能地将双腿灌力死死踩着鞋垫，似乎对方的手马上就要伸过来……
但他想象的情景没有发生。疤子虎只是猛喝了几口水，拂了拂头发，掸了掸衣服，尔后低声问：“你晓得今天是几号？”
“四月六号吧，昨天是清明节。”他很奇怪，怎么问这个？
“一年前的今天，也是晚上十二点多。”疤子虎居然神色凝重，语气低沉地讲起一件往事，“俺和几个哥们在青山镇敲开一家小店门，想弄几包好烟抽抽。不想店主认识俺，关门不理。俺们恼了，砸了店窗的玻璃。这下惊动了四周，许多人拿着家伙追过来，哥们只得四散奔逃。俺骑电动车独自奔往南面公路，由于车速太快，一头栽进路边深沟里，当场昏死过去……”
有病吧！这种龌龊事也好意思拿出来摆说，他想干嘛？
疤子虎迎着耀眼的灯光，继续道：“等俺第三天醒来，已经躺在病床上。后来有人告诉俺，说那晚恰巧有辆小车从那条公路经过，也许是天意，乘车的几个人正好在那里停车小便发现了俺。于是把俺送进附近医院，临走时还留下五百块钱……”
他忽然觉得这个故事会有不错的结局——
果真，疤子虎转首望着门外屋顶上湛蓝的星空，颇动情地说：“老实讲，俺不是什么好人，甚至是恶名远扬的坏人，但俺再混蛋，也会记得那些好人的救命之恩，也会懂得做好事总比做坏事受人待见。那件事后，俺发誓要告别过去！俺还暗中立了个意愿，每年四月六号，一旦遇上需要帮助而且值得帮助的人，俺会尽全力并且无偿地帮助，也算是给那些救命恩人一点交待吧！只是——”他苦笑了一下，“有过污点的人很难被人接受，甚至误解……”
像是倏地解开了谜底，他有点忘情地上前拉住疤子虎的手使劲地抖着。他用手的力道和热度，深切表达对这颗幡然回归灵魂的理解、赞赏和期许。但他没有接受对方的“无偿”，趁疤子虎转身拾掇家什，悄悄将那张五十元钱压在一把扳手底下……
电动车轻快地奔驶，迎面风大了许多，像加大力度的温掌摩挲全身；各种花草混合的香气也越发清鲜、浓郁、醇馥……
（来源：掌中九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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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4 08:3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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