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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31 09:4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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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江西
三、心中的桃花源
陶渊明为晋代柴桑人,即现在的江西的九江县、星子县一带。九江我是去过的,这次为写这篇文章又重去两地寻找感觉。结果这感觉真的让我大吃一惊。在陶渊明纪念馆,我看到了许多历代、各地甚至还有国外对他的研究资料,及出版的各种书刊。像东北鞍山这样远、这样小的地方都有陶学的研究团体,而今年的全国陶学年会是在内蒙古召开的。日本亦有专门的陶学社团。一本专刊上这样说:“渊明文学在日本的流传,不论时光如何流失,人们对他恬淡高洁的人格的憧憬,对其诗文的热爱从未中断。”而更未想到的是陶渊明的墓是在一座部队的营房里,官兵们用平时节约下来的经费将其修葺保护得十分完美。我们登上营房后的小山,香樟、桂花、茶树等江南名木掩映着一座青石古墓,墓的四角,四株合抱粗的油松皮红叶绿,直冲云天。只看这树就知这墓在数百年之上。陶卒于乱世,其墓本无可考,元代时大水在这附近冲出一块记载陶事的石碑,官民喜而存之,因碑起墓,代代飨祭。现在这个墓是部队在2003年重修,并立碑记其事。一个诗人,一个逝去了1500多年的古人怎么会引起这么广泛、久远的共鸣呢?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确是以艺术的的魅力激起了我们千百年来对理想社会和美好山水的不断追求。但更有普世价值的是他设计出了一个人心理的最佳状态,这就是以不变应万变,永是平和自然,永葆一颗平常心。他以亲身的实践证明了这一点,接着又用自己的作品定格、升华、传达了这种感觉。他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埋下了一粒桃花源的种籽,无论如何星转斗移,岁月更换,后人只要一读陶诗、陶文,就心生桃花,暖意融融,悠然自悟,妙不可言。当代德国著名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哲学家应该具有诗人的思维,他说哲学最好的表达方式是诗歌。陶渊明已经作到了这一点,他始终是用诗歌来表现人生。
人生在世有三样东西绕不过去。一是谁能没有挫折坎坷;二是任你有多少辉煌也要消失,没有不散的宴席;三是人总要死去,总要离开这个世界。与这三样东西相对应的心境是灰心、失落与恐惧。怎样面对这个难题,克服人精神上的消极面,让每一天都过得快活一些,历来不知有多少的思想家、宗教徒都在做着不尽的探索。过去关于奋斗、修养的书不知几多,现在“励志”类的书又满街满巷,而所谓“修养”,已经滑进了“厚黑”的死胡同。而你就是励志、奋斗、成就之后还是绕不开这三点。你看现实生活中有的人生活并没有到了谷底,甚至还又几分殷实小康,但还在没完没了地嫉妒、哭穷、诉苦、牢骚;有的人已身居高位,还在贪婪、虚荣、邀功;有的人已退出官场,还在回头、恋权、恋名,苦心安排身后事。陶渊明官也坐过,民也当过;富也富过,穷也穷过;也曾顺利,也曾坎坷,但这些毛病他一点也没有。他学儒、学道、学佛,又非儒、非道、非佛,而求静、求真、求我,从思想到实践较好地回答了人生修养这个难题。
陶渊明生活在一个不幸的时代,军阀混战,政权更迭,民不聊生。他虽也做过几次官,但“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归隐回乡,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为避战乱他曾两次逃难,仇家一把火又将他可怜的家产烧了个精光。但在他的诗文中却找不到杜甫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式的哀叹。反倒常是一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静。这是一种境界,一种回归,回归自然,回归自我,不为权、财、名、苦所累,永葆一颗平常心的境界。他为官时不为五斗米折腰,不丢人格;穷困时安贫知足,不发牢骚,不和自己过不去。也就是《桃花源记》里说的 “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我们没有理由责备陶渊明为什么不像白居易那样去写《卖炭翁》,不像陆游那样去写“铁马秋风大散关”,不像辛弃疾那样“把栏杆拍遍”。陶所处的时代没有辛弃疾、岳飞那样尖锐的民族矛盾,他也未能象魏征、范仲淹那样身处于高层政治的漩涡之中。存在决定意识,各人有各人的历史定位。陶渊明的背景就是一个“乱”字,世乱如倾,政乱如粥,心乱如麻。他的贡献是于乱世、乱政、乱象之中在人的心灵深处开发出了一块恬静的心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陶渊明一生大多身处逆境,但他却永是开朗。不是说这逆境不存在,而是他能精神变物质,逆来顺推,化烦躁为平和。他以太极手段,四两拨千斤,将愁苦从心头轻轻化去,让苦难不再发酵放大,或干脆就转而发酵为一坛美酒。马克思说:“受难使人思考,思考使人受难。”世上总有不平事,犹其是爱思考的知识分子,世有多大,心有多忧,忧便有苦,苦则要学会排解。陶渊明对辞官后的农耕生活要求并不高:“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御冬足大布,粗絺以应阳。”粗布淡饭而已。但他却从这种清苦中找到精神上的寄托和审美的享受。“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
陶渊明也不是没有做过官,但他不把做官当饭吃,他一生五仕五隐,那官场的生活只不过是他的人生实验。他对朝廷也曾是有过一点忠心的,甚至还有对晋王朝的眷恋。自晋亡后,他写诗就从不署新朝的年号。但是他把人格看得比政治要重。不为五斗米折腰,不看人的脸色。政治生活一旦妨碍了他的人性自由,就宁可回家。他高唱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何等痛快。朱熹评陶渊明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他岂但只高于晋宋人物,也远高于现代的许多跑官要官、贪财受贿、争权夺利、图名好虚之人。
陶渊明对死亡的思考更是彻底,并有一种另类的美感。他说:“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死去何所道 ,托体同山阿。”“自古皆有没,何人得灵长?不死复不死,万岁如平常。”人总有一死,何必叹什么命长命短,操心什么死后的荣誉。如果一个人总是不死,那生和死又有什么区别?这种彻底的唯物主义真让我们吃惊。正因为有这种生死观他从不要什么虚荣,没有一点浮躁。更不会如今人之非要生前争什么镜头、版面,死后留什么传记、文选。
龚自珍说:“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父》一分《骚》”。梁启超说:“这位先生身份太高了,原来用不着我恭维”。说是不用“恭维”,但历来研究、赞美他的人实在太多。他的思想确实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他的这种达观精神几乎成了后人处世的楷模。如果你抚摸着陶之后的历史画卷,就会听到无数伟人、名人与他的共鸣。而这些人都是中国历史上的群山高峰啊。于是我们就会发现一股从遥远的桃花源深处发出的雷鸣,在历史的大峡谷中,滚滚回荡,隐隐不绝。李白算是中国诗歌的高峰了,被尊为诗仙,但他对陶是何等的敬仰:“梦见五柳枝,已堪挂马鞭。何时到彭泽,狂歌陶令前。”他梦见陶公门前的五柳树了,要到彭泽去与他狂歌。白居易曾被贬为江州司马,离陶的家乡不远,他在任上时陶诗不离手:“亭上独吟罢,眼前无事时。数峰太白雪,一卷陶潜诗。”苏东坡曾被发配在偏远的海南,他身处逆境是把陶渊明当老师才渡过困境的:“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他把陶放在曹植、李白、杜甫之上,而且居然把陶诗逐一和了一遍,这恐怕主要是精神上的相通。现代人中毛泽东也有陶渊明情节。他一生轰轰烈烈是是非非,但晚年多次谈到想放浪形骸,寄情山水,去做徐霞客,或者去当一名教书先生。他上庐山,山下的九江就是陶渊明的家乡,于是赋诗道:“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庄子说:“内贤而外王”,事业是皮毛,心灵的自由才是人的终极追求。魏晋人追求的大概就是这个风度,所谓:“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亦即陶渊明说的不要让心情为外形所役使(既以心为形役)。翻阅史书,我们发现凡真正建功立业,轰轰烈烈的大人物,其内心深处都有一个静谧的桃花源,能隐能出,能动能静,收放自如。诸葛亮六出祁山,七擒孟获,火烧赤壁,舌战群儒,一生何等忙碌,但留下的格言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范仲淹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其政治抱负多么强烈,但他的心理支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辛弃疾晚年写词:“岁岁有黄菊,千载一东篱……都把轩窗写遍,要使儿童诵得,《归去来兮辞》。” 邓小平是继毛之后的又一伟人。文革之难,他在江西被软禁三年。这个昔日指挥淮海战役的主帅,在一个绿树砖墙的小院里,养了几只鸡,种了几垅菜,挑粪担水,劈柴烧火。如陶渊明那样“带月荷锄”、“守拙归园”。后来毛要他出山,他说,我是桃花源中人,只知秦汉,不识晋魏。但正是这种能伸能屈的淡定,让他后来一出山就带来国家民族的中兴。而事成之后他却淡淡地说了一句:“我无大志,只愿国家富裕,我做一个富国的公民就行。”他要归去。
陶渊明不是政治家,却勾勒出一个理想社会,让人们不断地去追求;他不是专门的游记作家,却描绘了一幅最美的山水图,让人们不断地去寻找;他不是专门的哲学家,却给出了人生智慧,设计了一种最好的心态,让人们去解脱。如果真要说专业的话,陶渊明只是一个诗人,他开创了田园诗派,用美来净化人们的心灵。中外文学史上从来没有哪一位诗人能像他这样创造了一个社会模式、一种山水布景、一种人生哲学,深深地植根在后人的心中,让人不断地去追寻。
2011年11月28日
发表在《中国作家》文学版2012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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