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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陈林森 于 2015-7-4 07:00 编辑
是什么把散文点亮
陈林森
以前的学生都记得,我在讲文学作品时,有时会说这样一句话:作家是很不老实的。我说的是作家的文笔“不老实”。他们做人可能很老实,但他们写文章一定不会老实。
散文尤其这样。散文不能虚构曲折离奇的情节迷宫,不能编造悲欢离合的人物故事,只能依靠对现实的细致刻画来表达作者的情感,而真实生活难以提供紧张激烈的矛盾斗争,现实素材难以褪下平凡的外衣。那些细致真切的描写,真挚朴实的情感,都会产生感人的力量,但也会产生审美疲劳。这时作者就要在平实的叙事中穿插“不老实”的文笔,从而把一篇平平常常的散文瞬间点亮。
《每周文摘》6月30日第9版有3篇散文,是并不特别的散文,但我们都可以看到作者“不老实”的文笔。
台湾作家吴念真《半分钟的亲近》写他小时家庭贫困,一家七口睡一张床,父亲是矿工,经常上夜班,孩子们平时很少和他亲近。每当父亲下班回家,家里人都睡了,父亲洗过澡后,要把睡相不好的孩子一个个搬动摆正,才有他自己睡觉的空间。每当这个时候,吴念真总是装睡,不放过父亲把自己抱起来的“半分钟不到,却是完全满足的亲近”。这时有一段细腻真切的描写:
他会稍微站定观察一阵,有时候甚至会喃喃自语地说:“实在啊……睡成这样!”然后床板会轻轻抖动,接着闻到他身上柠檬香皂的气味慢慢靠近,感觉他的大手穿过我的肩胛骨和大腿,整个人被他抱起来放到应有的位子上,然后拉过被子帮我盖好。
后来父亲工伤住院,妈妈不得不打工养家,父亲在医院无人照料。吴念真是老大,某个周末,他一个人离家出走,坐火车找到父亲在台北住院的病房,看望“落魄不堪”的父亲。那天夜晚,父亲拄着拐杖,带着从乡下来的儿子去看一部日本电影。
结尾写道:“片子很长,长到父亲过世二十年后的现在,它还不时在我脑海里上演着。”
这“片子很长”就是一个“不老实”的句子。如果作家“老老实实”地写,就是:看电影后不久父亲就去世了,这事过去了二十年,直到现在,它还不时在我脑海里上演着。
就是这个“不老实”的句子感动了我。它不但以更少的笔墨完成了“老实”的文笔所叙述的内容,而且还蕴涵了更丰富的情感。它不但告诉我们,这最后一次看电影的镜头长时间留存在作者的脑海,而且,在作者脑海里上演的不仅仅是看电影的故事,还有“半分钟的亲近”以及文章中许多没来得及写的生活。
一部电影再长,也不会上映二十年之久,所以我说这是“不老实”的笔墨。但这才是真正的文学语言。平时我们不会这样说话,只有在文学的殿宇徜徉,我们才会听见隔壁房间里的作家在这样地呢喃和梦呓。
苏禅的《祖母的情书》,写的是祖母和祖父的爱情。其实这“情书”并不是情书,而是祖母替祖父缝鞋垫、补衣服、缝制四季衣衫等,也包括在患难之中由此引起的对祖父的劝慰和关切,被祖父看成是“祖母的情书”。文章表达的主题是:“不认识一个字的祖母,就是凭着这份坚韧的爱,陪着祖父不亢不卑地对抗尘世间的风霜雪雨,度过了那段暗无天日的风月。”如果不是比拟成“情书”,文章写到这里(倒2段)就可以了,而作者却安排了最后一段:
“你祖母的情书写得不错吧。”祖父一脸陶醉地问。原来,在祖父眼中,衣衫上那密密麻麻、均匀有致的针脚,柔软舒适的绣字,都是祖母写的情书。
如果不是最后一段,也能表达人间真情。一个没有文化的传统妇女,又有什么办法表达对一个早年参加革命,解放后当了校长,运动中遭批斗的知识分子的爱情呢?如果没有“情书”的比拟,祖母也许就是一个克勤克俭、任劳任怨的家庭妇女,再加上心灵手巧、默默无闻的优良品质,这个固然感人,但有了这个“不老实”的文笔,祖母的心灵就升华了,祖母从年轻到年迈,从旧社会到解放后,从会少离多的艰难岁月到“文革”中的政治风暴,任凭祖父进退浮沉,始终执著地把自己的爱缝进每一针每一线的情感,就“均匀有致,平整舒坦”地表现出来了。
《60年后,在另一个世界重逢》有点像报告文学,它写的是一幕动人的异国恋。日籍志愿护士沟胁千年与中国军人杜江群在解放战争时期产生了恋情,但不久根据上级调令,沟胁被调动。又不久,沟胁的妈妈通过红十字会来信,要求沟胁回国,因为沟胁的爸爸与哥哥都在战争中丧生,年老的妈妈无人照顾。杜江群躺在担架上,来到汉口江边送别了沟胁。在中日邦交尚未正常化的条件下,二人书信往来,要辗转通过外交途径才能送达对方。为了表达不尽之意,沟胁剪下一缕秀发,寄给彼岸的恋人。躺在病床上的杜江群在妹妹的帮助下,费尽周折将一条湘绣被面寄给了沟胁。一年后,杜江群病逝。从此沟胁拒绝所有爱慕者的追求,在漫长的时光里恪守芳心。中日建交后,沟胁回到中国,来到杜江群最后住过的医院,并前往杜的墓地。这时文章写道:“之后几十年,沟胁多次来中国与‘杜江群’相见。”这是这篇报告文学唯一的一处“不老实”的句子。如果老实地写,就是:之后几十年,沟胁多次来到杜江群的墓地凭吊。这是多么平淡,并且“前往杜江群的墓地”已经交代,对于把感情完全寄托在杜江群一身的日本女子,她来杜江群墓地吊唁,在她心目中,不是一个仪式,而是真诚地与杜江群交流,虔诚地向杜江群呼唤,是生生死死共同厮守的心灵的祈求。所以沟胁来中国吊唁,是完完全全地与一个“人”相见。2012年,83岁的沟胁在日本去世,临终要求旅居日本的杜江群的外甥女帮助她实现遗愿,把部分骨灰与杜江群葬在一起。我想,就是这一句“不老实”的话,让“相爱不能相守”的爱情悲剧平添了更多的分量。
一篇散文,它的描写、叙事可以写得很老实,让人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一般来说,它应该有《半分钟的亲近》对父亲抱小孩的描写那样真切,那样具体入微,但它又不能通篇老实,不能一直在现实的地面匍匐,它至少要有某一处构思,某一处文句,可以跳出大地的吸力,在想象的空间吸取能量,像火柴一样,噌地一声,把一篇平常的散文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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