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的交代

陈林森

小说中的交代
陈林森
小说和所有叙事文体的写作要防止交代不清。
先看一个例子：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外面在下雨，店里特别吵。我下了晚自修后觉得很饿，于是我去了拉面馆。她背对着我坐在靠墙的某张桌子上，穿着粉红色薄对襟毛衣，显得很醒目。等我走近后，我发现她叼着555.英国牌子的烟，她吸得好像特别津津有味，有点像有个小妹妹在吃巧克力。店里的小电视机里放着无声的电视剧，在我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电视机。
　　我在她对面坐下来。
　　然后她瞟了我一眼。
然后她伸手在我冒着热气的碗里抓了一把香菜扔进自己碗里。然后她吐掉烟蒂一声不吭吃起她的面来。（饶雪漫中篇小说《左耳》）
作为叙事作品，这一段在写作上有些瑕疵。开头的语序有问题，开头两句话要交换顺序：“我下了晚自修后觉得很饿，于是我去了拉面馆。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外面在下雨，店里特别吵。”就是说，要先交代为什么去拉面馆，然后再描写店里（拉面馆）店外的情况。不是不可以事后交代原因，但这是一段描写的开头，作者很从容，暂时没有遇到“紧急”的情况，即没有“先果后因”的语境需要。
店里特别吵，应该是店里人特别多。那为什么“她”对面的座位空着呢？回过头来想，“店里特别吵”的交代没有特别的意义。如果不影响其他的描写，而又必须有一句关于拉面馆的环境描写，“店里特别吵”不如改成“店里人不是很多”。
更重要的“交代不清”是该段结尾的描写：“然后她伸手在我冒着热气的碗里抓了一把香菜扔进自己碗里。”这里两碗面的“来历”显得“可疑”，也就是少了一个交代。假如这两碗面都是“她”要的，就应当有一个“时间差”，那为什么“我”这碗面还在“冒着热气”？如果是我进了店或落座以后要的，那就更需要交代。
还有对“她”的描写：“穿着粉红色薄对襟毛衣”，这里只需要交代“穿着粉红色薄毛衣”就行了，“我”是从背面观察“她”的，对襟不对襟就无所谓了。
成熟的作家非常重视交代。交代的方法有多种。一是一开始接触某个话题或事件时，就对有关原因或背景作出必要的交代。如“我”晚上为什么去拉面馆，“我下了晚自修后觉得很饿”就是交代。假如不是很饿，也要交代，那就是为了别的目的。假如下了晚自修后不是去餐馆，而是去寝室，就不必交代，因为这是正常的事件。二是在“紧急”情况下，事后交代，也就是“补叙”。例如鲁迅《故乡》的开头：“我冒着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为什么“我”这次要冒着严寒，不远千里，回到阔别的故乡？下文，在对故乡“悲凉”的氛围作了简要描写以后，作者用了一整段文字交代原因：“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三是描写中出现了某个普通读者可能陌生的概念、较为新鲜或是特殊的词语或是超乎寻常的、读者容易生疑的现象，作者要用括弧或夹注的方式加以交代。例如《故乡》中先后出现的“忙月”“狗气杀”“草灰”等事物，作者都用括弧作了注释。“狗气杀”“忙月”是比较特殊的、一般读者不明白的事物，“草灰”虽不算特别生僻的概念，但因这并不值钱，闰土为什么要将它搬回家，便也要作出交代。
有一回在阅读中，发现了一个很长的交代，可见作者对“交代”是非常重视、非常认真的：
一直到那一天——那是他从陶里根返回省城的第三个星期的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也许是星期六。但应该是星期五，因为邵长水记得那天并非是个公休日。总而言之，他记得不太清楚了。好像是个周末），他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非常意外，又非常重要的电话。那时，“命案必破”大会战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之中。头一天，焦副厅长奉命带人去哈尔滨参加公安部召开的“命案必破”阶段性现场经验介绍会。总队的几位主要领导也跟着去了哈尔滨。头头们上外省去了，指挥部的工作免不了会稍稍松快一些。那天看巧又赶上周末，慧芬和两个孩子都在家。（这里对邵长水和慧芬居然生了两个孩子要做些必要的解释。按规定，他也只能生一个孩子。但头胎生了个闺女。家里的老人却一定要慧芬为邵家生一个男性接班人。邵长水自己当然也想要一个儿子。他就让慧芬一直在林场场部当她的会计，好些年都没把她调到县城。不是邵长水没那个能耐把妻子调到自己身边，而是故意不调。假如不在林场，她指定不能生第二胎。从中央制订的政策来说，即便在林场，她也不能生第二胎。但山沟沟里的事情毕竟要好办得多。走走路子，还是可以搞到第二胎指标的。当时咬着牙不把慧芬往县城调动，就是为了实现家里老人们这样一个宿愿。第二胎果不其然生了个带把儿的。当然也罚了些钱。交了罚款后，邵家还是高高兴兴地为这第四代“男性接班人”的降临，办了十来桌酒，“放肆”地庆祝了一番。）那天，邵长水给自己也放了一回“假”，回家去瞧了瞧。（陆天明《高纬度战栗》第七节）
这个括弧里的交代长达300多字，这是我阅读过的最长的一个“交代”。当然这是小说中的交代，括弧中的内容有的本身也构成小说中的情节因素。如果没有这个交代，读者就会对公务员为什么不执行国家关于“计划生育”这一基本国策产生疑问，或者对小说中这一处描写产生“不真实”的感觉。
我曾写过一篇博文，题目是“交代不清是中学生记叙文写作的普遍缺失”，我这里下的“普遍”的说明，是有大量事实作为依据的。下面是大约10年前一名高中生的作文片段：
那是六月的某一个星期五，再过几天——星期天下午，可以回家一趟。吃完饭过后，很高兴地拿起电话筒，妈妈告诉我，奶奶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后，眼泪从两颊奔涌而出。妈妈在电话里大声地说话，我也听不清楚她在说什么。同学看到此时此景，替我挂上电话，我准备说话，但终究说不出来，像大石头睹住我的喉咙。我连忙打车去车站，在车启动后，以前的一切事情在脑海里浮现。
这里有几个地方交代不周。一是“吃完饭”，要交代是中饭还是晚饭，因为下文有“我连忙打车去车站”，不是说吃了晚饭就一定坐不上车，而是如果是吃中饭，更能表达“我”的心情紧迫；而且作为记叙的时间因素，这也是必须交代的。二是要交代电话是哪里的（是学生公寓的，还是校外公用电话，或者个别同学开始有了手机）。10年前，手机在中学生中还没有普及，怎么一点交代也没有就“很高兴地拿起电话筒”，即使电话的问题不是问题，一接电话就是妈妈告诉“我”奶奶去世的消息，让读者误以为“我”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似的。所以这里不仅要交代电话是哪里来的，而且对打电话也要交代（为什么这时候打电话），不然会让读者觉得“我”时刻可以打电话，在手机没有普及的年代这是不可能的。三是按照国家关于双休日的规定，星期五是周末，为什么要到星期天下午才可以回家一趟？如果是本地人也许没有疑问，因为这个县一直以来高中特别是高三上课都要上到星期天上午，所以每个星期只有星期天下午半天的休息，但是对于更广泛的读者，还是要作出交代，这里就可以用一个括弧交代：（我们高三学生补课要补到星期天上午）
另外，语序也有一点问题：“同学看到此时此景，替我挂上电话，我准备说话，但终究说不出来，像大石头睹住我的喉咙。”这两句话也要调换次序：“我准备说话，但终究说不出来，像大石头睹住我的喉咙。同学看到此时此景，替我挂上电话。”

文山鹿

老师治学的严谨，让我不由起敬，此时的我被感动，我们没有理由懈怠！

陶冶情操

老师：书已收到，非常感谢。

榭上风铃

又学习了哦

海阔天空者

您给我们上了非常生动的一课，对我们习作很有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