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忆外祖 谁与共衷肠

少府山人

                清明忆外祖   谁与共衷肠

                    ——读外祖遗文随感

    上月底，小舅选辉在浔辞世，膝下无子，八二善终。协理后事时，吾特嘱表妹雁南，如有文字遗物，切莫弃扔，因余外祖颇有名望身世。选定贺嘉山墓地，未待安葬，吾因公事相违，南下广州。

    月初，吾南返后，公事又紧，昨始得归家晤及父母。父出示一本《占墨林先生遗作选》。翻见扉页，外公遗照音容宛在。目录题“彭剑魄1982年12月30日整理，占辉学友于鹏1998年12月17日誊写。”列有词十八，五律一，七律十四，五绝三，七绝八，对联十七，挽联六，庐山杂咏三。

    昨夜沐手拜读，不禁感慨心生。余少不更事，只记外婆从小呵护疼爱（一床带大），印象深者无非外公白须飘髯的俊采（小舅颇得其貌）和腌菜烧肉的美味（长大求学浔城，小舅烧鱼色味亦佳）。时吾家亦贫，腌菜烧肉不啻燕窝鱼翅，只能解馋，哪得饱腹！外公独居樟树桥东一三重天井老屋内（队上将没收的陈财主大屋分配一间给外公居住，外婆则一直在我家抚带我四姊妹），并无如今之退休金、社保低保之类，只以自耕自养。

    长大后，听父母谈及，外公籍县城东门岭，祖上贩卖麻石，迁居东牯岭下樟树桥集镇。外公从九江“江西省立第六师范学校”毕业（小舅曾言大画家蔡若虹为外公同学）。幼时外公曾语及在烟水亭上题过诗，在南昌为军长排过戏（疑庆祝抗战胜利游庆）。外公之外祖彭朝杰（少坪公）为清南康府拔贡，候补知县，光绪年“废科举，兴学堂”南康府中学堂首任学监（校长），民国大人物安义熊式辉、都昌刘士毅皆出其门下。

    吾外祖生于1907年10月17日，一生荣辱坎坷，有家世之荣裕，己身之显达。前经抗战流亡之辗转苦难，后受土改文革之屈辱不白。外公一生经历，备述于自撰之《墓志》矣。

    呜呼，小子从未学诗，不知格律音韵，以外公家传之风，学业之成，断是高雅的。

    外祖遗作有《遣兴二首》，其一，“茅檐近水爱吾家，早见烟波晚见霞。老去偷闲还自笑。一生忙里为我华”。其二，“漫教岁月积成愁，心事年来似野鸥。又是江南春正好，不谈风月也登楼”。及《农村即景》（四首），“小麦青青大麦黄，池塘水满照金光。歌声掀起遍垅畈，都夺丰收插秧忙”。“野径芳丛茅屋重，水光山色画图中。鸠声叶底听犹近，细雨唤来带晚风”。“耕云锄雨值农忙，风惹游丝日正长。饱饭归来妻共语，田家鼓腹乐无央”。“新晴燕子舞西东，碧草如茵处处同。柳暗花明山下路，一村绿绕一村红”。另《答谢剑魄表弟邀饮》，“病里闻君讯，扶躯欲往游。红林秋色好，胜过荻芦洲”。“独步”占先生读后评：“颇有陶诗蕴味。守律自觉严谨，实诗词修为之人”。“咬菜根”余先生见之论：“诗词第一要义是入境抒情。写诗必须带感情，那些随口而说，白话平淡的诗，看见占老先生的诗，当自思。我很赞！”

    然触中我心的不在写景状物，而在诗中的人生沧桑，见真，见情，见性。读诗中语句，想见当时。

    外公于1982年9月24日逝世。先自撰墓碑联：“墨干双泪涸，林静一身安”。自挽联：“瞑目也难，毕竟功名成草草；伤心犹在，终于愿望属茫茫”。外公“六师”毕业，历任星子县立完小教员，十二、十三保学校长，五老乡小校长，联保团长，德兴县政府农推所书记等职。“漫说此生无足道，胡床踞我尽清谈”（《和杨国凡先生感怀韵》）。也曾一时风光，终却抱负难展。有志不遂，徒唤奈何。

    外公留有挽内联：“我未成名，儿未成立，五载竟飘零，难忘流亡困厄；勤以持己，俭以持家，半生多劳悴，伤心杵臼糟糠”。《哭内》诗“杳杳音尘绝讯传，百年难度旧时缘。卿虽早逝无惭去，我纵后归亦苟延。满地腥风怀客地，几番愁日度饥年。斜阳荒冢认来日，只恐青山记不全”。原配帅氏，随外公逃日难，流亡乐平、德兴、鄱阳五载，客死异乡。“至乐平时，贫困甚，常以卖字鬻文为生”。“儿女多负累重，以严父而兼慈母，生活几陷于穷困境地，益显其清高淡泊”（彭剑魄代撰墓志）。“满地腥风怀客地，几番愁日度饥年。斜阳荒冢认来日，只恐青山记不全”。怎一个凄苦了得！

    外公有挽继配（我外婆）联：“随我四十年，岁月匆匆，生前何患多般苦；背亲三百里，音尘渺渺，地下有知应寄声”。《悼继氏》诗“白头又写悼亡篇，老泪翻垂岁暮天。鬓压风霜逢劫底，话消炎暑记灯前。死生与共经三月，饥渴分离已十年。幸睹门楣犹有慰，归宁无路也堪怜”。外婆刘桂枝，乃南昌抚州门外望族名媛。据父母言传，日军炮轰南昌（1939年3月），玻璃震响，外婆家庭惊慌失散，孤自逃至蓼花下岸角，大约1942年继配外公。外公诗中忆及夫妻二人曾患病三月，拥被相对垂泪。何等的患难与共啊！外婆嫁配外公共四十年，来我家当保姆一呆十年，她惟一的血肉就是我母亲。外婆南昌娘家早就音讯决断，一句“背亲三百里，音尘渺渺。”“归宁无路也堪怜”。怎不催人泪下！

    从现遗《墓志》言“年已七六”语，当为外祖辞世当年“久病医后”，自忖时日无多，“纪念不如自撰。从实就简，勉成预志一篇，留付刻碑。俾后之来者，得有感于观摩，而知余之为人也”。《志》中“综述以往形形色色，在毕生之恶劣环境中，睹和平之日少，处危亡之日多，艰苦备尝，豪气全消”。“余性迂拙，不善交游，独吟成癖，懒趋炎，耻媚世。及既衰也，茹茶能甘。枕石漱流，常赋诗以自嘲，聊养余年”。“争名每见蝇趋臭，耻食羞谈口蜜甘”（《和杨国凡先生感怀韵》）。一幅文人清守的形象跃然纸上。

    “子乙”孔先生就评：“老先生的诗作感情真切，饱含人生感怀，真正是用心表情，非常难得”。“独步”占先生还说：“‘外祖父’的诗情真词切。读其诗如见其人。几首读完，一个高洁特立，本性率真，深情旷达之长者仿立眼前。《哭内》《悼继氏》等诗，与沧桑世变相关，诗风悲恨沉郁，情感真切沉浓，也最撼人心魄”。感谢知者，识者。外祖九泉之下亦当洒泪而笑了。

    外祖留有《访女二首》，“越溪过岭少年途，策杖徐行兴未孤。两日三家无一宿，老人爱女免多扶”。“三女拼成一女看，一家未访欠心安。晚风夕照归途上，醉靥衰毛不怯寒”。子女再大，也是父母的牵挂。七旬老翁心恋女儿，头天从樟树桥启程北上红林张家畈看大姨，当日回返樟树桥己宅。第二天又从樟树桥动身东赶，来西观我家，再顺上蔡家岭看二姨。子女虽贫，“门楣有慰”，兀自心安。“越溪过岭少年途，策杖徐行兴未孤。”“老人爱女免多扶”“晚风夕照归途上，醉靥衰毛不怯寒”。这是怎样一幅天伦图景？小子无能，只能意会，哪得言传！

    外公还留有《小平女嫁》诗，其一，“寐寐阑干咏此归，泪痕欲染语亲帏。低头顾影堪怜处，不带红妆与嫁衣”。其二，“自幼掌珠可作夸，年年辛苦鬓尘遮。有愁却载千箱去，切莫还留河女家”。家慈最幼，自是外祖、外祖母掌上明珠。“低头顾影堪怜处”“有愁却载千箱去”，个中心酸，外人难道。《答辉儿》诗“尺书犹是惜，过碌不为哀。花肯背春意，偏晴向雨开”。子女永远是父母心底最深的痛！

    外公在解放后“土改”中被戴上“四类分子”的帽子。前年我查找抗战资料时发现，1956年外公还竟被以“破坏合作社（互助工作）”之“罪名”报捕，而材料中提请逮捕的理由都是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和捕风捉影的诬陷栽赃。特殊岁月，也非咄咄怪事了。幸好检察院清明，作出“不应逮捕”决定（见1956年4月6日星子县检察院（检察长周雁宾）【56】检侦监字第16号《不予批准逮捕书》）。“文革”中又倍受打击。

    1978年底，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这一决定，使至少2000万人结束了长期受歧视的生活，外公也因此得以“脱帽”。（我的父亲就一直引以为幸，从此他和子女填写履历表时家庭成分可以不再写“富农”，改写他的职业“工人”，不再留下屈辱的身份印记了）。

    1979年4月25日，外公写有《摘帽有感》诗八首（清楚记得有一首登在江西报上）。“误我儒冠久废离，敢云乌帽摘来迟。”“七秩年华半梦中，身名落实事皆空。伤心一点抚时泪，撒献英雄挫敌戎。”“纵获身份落实，诚可Z·W。无如时光倥偬，年已七六。潦倒文场，蹉跎岁月。百年大计，所学不为所用”。北伐纷争，教育不振，深感雌伏；抗战流离，倭寇肆虐，艰苦备尝；土改文革，身受坎坷，影响岂止三代。无怪乎发出“何命蹇如是？”之叹。这该质问苍天？还是质问谁？

    外祖遗作先由其表弟彭剑魄（彭拔贡嫡孙）整理，后由小舅学友于鹏誊抄。考目录载70余首，正文短少数篇。视原件手迹有面条包装纸，有宣传布告纸；有涂改草稿，有抄写定稿；大者页纸，小则盈掌，可见当时条件简陋若是。视外公一生奔波坎坷，流离困厄，手书文字当极难留存，能得以流传下来的必是极少数，更显弥足珍贵，可见外公保存有心，亦知后人整理不易。自当为家传之宝，珍之，藏之。

    1933年吴宗慈修《庐山续志》，曾就教78高旬彭朝杰以陶渊明遗迹。1981年星子县修建国后首部《县志》，也曾发函征询74高旬的外祖，徐新杰先生亦登门拜访询问地方故实。犹可慰者，因二舅烈士身份，外祖家得享“光荣烈属”，最新版《县志》将外祖列入“民国县团级人物”名录，后人得以共追仰，同纪念。

    清明时节欲断魂。在这里，让我把最深的怀念，最真的情感献给您——我的外公，我的外祖母。

    （2016年12月21日冬至夜起笔，2017年3月28日0：40清明前七日搁笔。思绪太多，竟百日不得促笔，勉而为之。）

飞飞

拜读了！

鄱湖春帆um6S8

拜读，山人文深传家世儒风。

少府山人

鄱湖春帆um6S8 发表于 2017-6-4 09:16
拜读，山人文深传家世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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