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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度日如秒 于 2017-6-23 17:19 编辑
父亲最后的岁月 ——写在2017年父亲节 记不清从哪一年开始有了“父亲节”这个节日,好像也是个西方的“舶来品”。每逢佳节倍刷屏,今天的微信依然如此,怀念父亲、祝福父亲的文字,爆棚了整个朋友圈。可以确定的是,三十年前,是没有这个节日的。然而不管怎样,这样的氛围,不能不让我油然生起这份怀念。 三十年前的今日,我的父亲,正缠绵病榻,那一次在省城住院,应是他患肿瘤第三次复发的时候。 父亲身躯高大健硕,平日感冒之类的小病都很少沾染。但就在一九八五年夏,父亲在蚌湖公社开会期间,晚上仰躺在宿舍院子中的竹摇椅上纳凉,突然发现右腿根部比左腿粗了些许。摸上去隐约有个肉块。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是一个肉瘤,动手术割了就没事。那时候,对于肿瘤的医治,县一级医院是没有什么经验的。而我们农村家庭,是没有条件去省里大医院治疗的。——后来,从省医院数次发来我家的病人康复情况征询函中,(那时父亲已逝去许久),我才觉察到,对父亲病症的治疗技术,即使是省医院,也只是在探索,直到我回信称父亲已故,医院的征询函才停止。 在县医院手术取出肉瘤后,因父亲正值壮年,有良好的体质,康复很快。父亲很高兴。听了医生的建议要补充维生素,不喜欢吃青菜的他,每天吃饭,必先喝上一大口青菜汤,这一幕,在我的记忆中,是如此清晰。 约过了三五月,哥哥结婚了。二姐也定了亲,那时姐弟五人只有我一人念书,成绩总在班上前三。全家对我也是寄以厚望的。父亲康复后,一家人幸福满满,父亲带二姐捕鱼,哥哥跟叔叔跑运输船,母亲在家照顾有身孕的嫂子,还有三姐和我。三姐辍学在家帮母亲扫地挑水洗衣做饭——我三个姐姐和哥哥,都是从童年开始,在妈妈的教导下,能做家务活。十岁左右的孩子,就已经能做全套家务,最累的,就是到鄱阳湖里挑水,力量实在不够的,就两个人扛。记忆中哥哥挑水不多,他十四岁就跑运输船去了。有一件事情让母亲又心疼又生气,有一回跑船途中,天天下雨,哥哥把衣服晾在柴油机排气管上,结果高温把一条裤子烤焦了。家里最能干的是二姐,七岁开始能烧饭菜。如今这世道,网传一位十六岁的女生还让妈妈喂饭,让我感觉姐姐们从小就很了不起。 一九八六年秋天,侄子出生了。四十五岁的父亲当了爷爷,非常开心。然而这年冬天,全家真正的厄运开始降临。我的父亲,右腿上手术部位又长了一个肿瘤,而且,体积更大。 县医院,是绝对治不了的。然而,因哥哥的婚事尚欠债未还清的家庭,又到哪里去筹款为父亲去省城治病呢?好在父亲为人好,兄弟多,听说父亲要去省城治病,大家你一百我五十凑了几千块钱,由唯一的知识分子——我那做小学教师的五叔,帮衬着母亲,把父亲送往南昌大学一附院。 说这话是一九八七年初了。这年从年初到年底,父亲基本上在病床上度过。母亲隔半个月从南昌回来筹钱,每次离家去南昌的早晨,我看到妈妈把一摞十元五元的人民币,用手帕包好,小心翼翼地贴着内衣放好。出门时摸摸我的头,叫我好好读书。母亲,一个朴实的农村妇女,除了认识自己和父亲的名字,就是公共厕所的“男”、“女”两个字,她一辈子没去过大城市,要不是医生提醒她城里公交车上“扒手”多,她连防范小偷的意识都没有。后来母亲告诉我,在医院服侍父亲,从来不敢睡着,害怕身上救命的钱被盗。母亲很瘦弱,又有高血压和肾结石病,可想而知,一个人服侍重病中的大个子爸爸,该有多么辛苦。 那时候,我真想爸爸啊,真想到他的病床前,讲一讲我新近听到的水浒英雄故事,为他解闷。我从小记忆力不凡,喜欢听单田芳先生的评书,听了半年,自己竟然可以复述故事的大意,三叔家有一套《水浒全传》和一套《说岳全传》,我太爱读了,几个星期就读完了,而且大半能记得住。逢年过节或闲睱时,父亲总让我在他的朋友面前说上一段,这让他很有面子。我常想,假如人生机缘与成长的环境符合我童年的这一兴趣特长,我说不定就走上演艺这条路了。 我知道南昌很远(那时与如今的交通条件不可同日而语),往返不易,姐姐和我都不敢开口叫妈妈带我们去看爸爸,家里太困难了,连一分钱都巴不得掰开来使,哪有多余的钱让小孩子坐长途车往返省城呢?哥哥跑船,偶尔运货去南昌,父亲住院期间去了三四次。三叔六叔也是跑船,应该各去了几次。五叔去得最多,大部分手术期间,他都请假去服侍他的长兄。这一年,父亲住了三次院,每次出院回家休养的日子很少,可恶的肿瘤,割了又长,而且生长速度一次比一次快。农村人对这个病的比喻称,好像长韭菜一般。这年秋天,医生使出最后一招,高位截肢。一九八七年十一月的一个下午,我刚放学,五叔背着父亲走进家门,背后跟着拿行李的妈妈和另外几个叔叔。家人扶下父亲,我大惊,父亲右腿的裤脚空荡荡地垂着。二姐和三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父亲很瘦,原来一百八十斤的体重,因长期病痛与截肢的缘故,只剩下一百零几斤。但他精神状态还好,说,大家放心吧,整条腿都没了,瘤子再也没地方长了。妈妈告诉孩子们,因为班车颠簸(那时国道路况不太好),怕弄疼手术部位,这次是叔叔们用渔船去接来的,水路十多个小时,好让截肢后的父亲在船舱中躺着,上了岸,叔叔们轮流背着他回家。 冬日的暖阳下,父亲静静躺在砖瓦房南墙下的竹椅上,竹椅上,垫着厚厚的被子,墙角放着新做的一对拐杖。父亲身上罩着他的棉大衣,头上戴着一顶青色的帽子。母亲做了一碗瘦肉羹,父亲用汤匙一口口吃着。这时,二叔牵着他四岁的儿子经过,停下步来,兄弟聊聊。父亲赶紧问,孩子他妈,锅里还有么,盛一点淦崽(二叔的儿子,我的堂弟)吃。又说,二弟,把拐杖给我,我要练习走路了,等康复了,要去上班呢。 农历十一月底,父亲不能下床了。截肢的大腿断面,中间一个铜钱大小的肉窟窿眼,怎么也长不拢,天天流着脓血。赤脚医生天天背着药箱来换纱布洗创口,但是,肉窟窿却一天天向四周糜烂蔓延,血肉模糊。整个房间散发着创口脓血的臭气,被子换了一床又一床,遇到雨天,母亲在隔壁房里支起一个煤炉,姐姐们一天到晚帮父亲烘着身下的被垫子。父亲所有的能量与营养,都从这个窟窿中流走,他双目深陷,颧骨高耸,整日整夜痛得呻吟,实在难忍时用头部猛地后仰撞击床上的板壁。有一次晚上,他还侧过身子翻床边桌上母亲做针线活的笸箩找剪刀,被母亲惊觉。唉!父亲那是怎样撕心裂肺的难忍的痛啊! 父亲这辈子,对工作一直兢兢业业,他二十三岁开始当村里的支书,三十三岁带领群众实施迁徙,在鄱阳湖畔荒山上建立新村,让渔民能够过上更好的日子——我们的老家,在今华林镇花桥村东,蓼花池边。一九五四年,家乡遭遇洪水,全部房屋被淹,加上又离鄱阳湖远,群众很不方便。一九七三年国家有一项“连家渔船社会主义改造”项目(也叫陆上定居),父亲抓住这个难得的机遇,力排众议,在现在的神灵湖西岸建设新村,才有了如今富庶一方的大塘渔民新村。在二十四年的职业生涯中,父亲对党赤胆忠心,对群众爱护备至,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农村党员干部。他带领群众在湖里捕鱼,周边县乡渔民关系都处理得很好,现如今湖区要是有什么跨地区渔业纠纷,都要依靠政府部门来解决。那时候,政府的职能和条件也有限得很,民间纠纷往往由乡村自行解决。跨县渔民间像争夺水面引发群体性械斗的事情,简直如同家常便饭一般。父亲读书不多,但深知以和为贵的道理,所以在周边县乡村渔民村落广交朋友,以义气相交,以真情感化。所到之处,有礼有节;所息之争,合情合理。处处和谐,人人称善。 父亲交朋友特别讲感情讲义气,我记忆最深的是在父亲逝后做“三七”的时候,都昌县多宝乡来了一位父亲结识多年的同庚,我叫他夏叔叔,是一位锯匠,家住在多宝乡下张村。那些年常常在星子沿湖渔村做活计(因为渔民造船需要这个工种),当他打听到我父亲逝世的噩耗,跋山涉水赶到我家,一进门扑倒在父亲灵前,嚎啕大哭,长跪不起,竟似我自己的亲伯伯叔叔一般伤心欲绝。我可以说,父亲这辈子,交的朋友不下一百,但没有一个是重利轻义的酒肉朋友,与他相交的伯伯叔叔们,没有一个不与他肝胆相照,义重情长! 去世前一周,父亲叫人把他的老朋友理发师刘叔请来了,帮父亲打理头发,刮去胡须。刘叔是星子街上技术最好的师傅,但他拿剃剪的手一直在颤抖,眼角噙着泪花,忙活了好一阵子,终于还原出父亲原本英俊的脸庞,只是太过憔悴不堪。 接下来这几日,户外的寒风,少了往日的凛冽,来家探望的亲友,一拨接着一拨。腊月十三日中午,村长和副书记以及几位村民小组长,运过来一口寿材,大家小心翼翼地放到厅里。父亲早从窗户中往外看到,脸色凝重。姐姐们捂着嘴巴在房角哭泣。这时,村长他们走进卧室,问父亲:(样子)还可以吗?父亲微微点头,却不说话——我的父亲,一生唯一占了公家一次“便宜”,就是这一口棺材。为这事村里开会研究,都知道书记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置办后事了(后来我长大后,接触村里老人们的白喜事多了,才发现我的父亲安息之所,实在是一口薄棺。但那时村里也很穷,买寿材开支掉四百多元钱,在当时也不算小数目)。坚强的母亲,是家里的主心骨,强忍着泪水,招呼着父亲同事们喝茶,以感谢他们的帮助与辛苦。 腊月十四日,我初二上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就朝夕陪着父亲。这天晚上,父亲呻吟声轻了些。十五日中午,父亲居然要姐姐多盛了半碗饭。当天下午五时,我在隔壁房做功课,突然听到服侍床前的哥哥姐姐连声叫喊爸爸、爸爸!我赶紧丟下笔跑过去,父亲双目紧闭,哥哥掐他人中,我和姐姐大哭起来。几分钟后,父亲双目睁开,用微弱的声音镇定地命令大家,莫慌,没事的。 最后的时刻,随着夜幕而悄然降临。父亲弥留的讯息很快传遍全村。尚未入夜,家里就挤满了父老乡亲,还有与他一生甘苦与共的同事,大家眼中含泪,心里清楚即将和他们敬爱的书记、他们忠诚的伙伴,要作最后的告别。晚上九点许,父亲示意在他枕边坐着的我的母亲,叫大家安静,他要说话。他用近乎嘶哑的声音,先跟六个叔叔和我大哥说,细佬(指我)还小,不要看轻了他。然后伸出手让我拉住,眼睛看向我,儿呀,要听叔叔和哥哥的话。之后,父亲松开手,不再说话,半晌,又开始大声呻吟,逐渐的,声音变小。九点四十五分,与世长辞! 含着泪,回忆我父亲最后一段日子,如果他在天有灵,一定能听到儿子哀切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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