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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在庐山的怀抱里过了一生。然而,他留下的125首诗和20篇文里,却没有“庐山”这两个字。 “庐山”见之于现存的古籍,首见战国末年、魏国史官于公元前229年至225年所著的《竹书纪年》。 《竹书纪年》:“周康王十六年,南巡猎至九江庐山。”周康王钊,约于公元前11世纪在位,是西周的第三位君主,故庐山之名最早起于公元前11世纪的西周。西周时代,庐山无疑是天子显示权力的一个重要的象征。 与魏国史官《竹书纪年》相隔一百年,西汉司马迁又将“庐山”之名载于《史记》。 西汉王莽(前45-23)于初始元年称帝,改国号为“新”。他造铜马,放置庐山,以示新朝新政之飚风。这是又一次把庐山放在了国家政权的象征的高位。 东汉,三国,多种著作记述庐山。 晋代名人以庐山为赋者,诸如: 孙放,起家佐著作郎,出补浏阳令、长沙太守陶侃的参军、征西将军庾亮的主簿和参军、长沙太守、累迁秘书监(加给事中)。他作《庐山赋》:“寻阳郡南有庐山,九江之镇也。临彭蠡之泽,接平敞之原。” 王彪之(305-377),历任廷尉、尚书令。他作《庐山赋(序)》。他称颂庐山“虽非五岳之数,穹窿嵯峨,实峻极之名山也。” 伏滔,历任喜县侯、永世县令、征西将军桓豁的参军、华容县令,太元年间(376-396)朝廷召为专掌国史的著作郎,后兼任游击将军。他作《游庐山序》:“庐山,江阳之名岳,蟠根所据,亘数百里。” 与陶渊明大抵同时期的学者、诗人,在作品中运用了“庐山”这两个字的有:周景式、慧远、支昙谛、刘遗民、湛方生、谢灵运、鲍照等。 然而,陶渊明却没有一回写下“庐山”这两个字。他对庐山似乎十分苛刻,只是用“南山”、“南岳”、“南阜”、“西山”等代称庐山。 他用“南山”代称庐山。例如: “南山有旧宅”(墓宅,《杂诗十二首》之七)。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并序》之五) 其实,把庐山 称为“南山”,是因庐山在浔阳城之南,晋代江州一带的惯用叫法。例如,《晋书》列传第六十四《翟汤传》说,“翟汤字道深,寻阳人”,“司徒王导辟,不就,隐于县界南山。”又如,东晋大臣庾亮写的《翟征君赞》里说:“景命不延,卒于浔阳之南山。” 义熙六年,晋安郡(今福建泉州)“长史掾”殷景仁来寻阳,与陶渊明为邻。陶渊明当是居于浔阳城内。正因为他居于浔阳城内,才容易按照此城里人的**惯,称庐山为“南山”,也才会信口吟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那时代,也把庐山的主峰称为“南岭”。例如,元兴三年,慧远作《游山记》:“凡再诣石门,四游南岭,东望香炉”。于是,也有以主峰南岭之名代庐山这样的称呼。称庐山为“南山”,看来与此有关。 陶渊明的诗中,还把庐山称为“南岳”。例如-- “南岳无余云。”(《述酒》) “岳”是汉代以来对高大的山的特指。南岳,原为中国“五岳”之一,历代帝王多往祭祀。汉宣帝确定天柱山(今安徽省内)为南岳,其后又改衡山(今湖南省内)为南岳。 陶诗中,还把庐山称为“南阜”。 “彼南阜者,名实旧矣,不复乃为嗟叹。”(《游钭川并序》)“阜”,大山。早于陶渊明约百年的西晋文学家左思,作《蜀都赋》,有“山阜相连”之句。 南山,还是南方少数民族居住的山区的泛指。《三国志·吴书·陆抗传》有“南山群夷皆当扰动”。陶渊明很可能是居住在武陵郡一带瑶族的后裔。他出于对先民的怀念,又由于庐山亦有“南山”的土名儿。所以,他爱以“南山”代称庐山了。 他辞彭泽令,归田隐居后,搬了几次家。随着他围绕着庐山移居,庐山有时又被他称作了“西山”。例如: “日没星与昴,势翳西山巅。”(《杂诗十二首》之九) “向夕长风起,寒云没西山。”(《岁暮和张常侍》) 根据现代的考古证实,庐山在6000年前就有了人类居住。根据司马迁在《史记》中的记述,在大禹时代,庐山就是中国的一个名山了。而自汉武帝时代起,庐山就是帝王政权的象征之一了。 然而,伴随庐山63年的陶渊明,就是那么固执,就是那么“守拙”,就是那么古怪。在他眼中,这个大山的名字不必叫得那么“官方”。他一次也没有把“庐山”这两个字写进他的作品。他全然是用江州一带农民的称呼,例如“南山”,来表达他对这座大山的情感。因为,他更看重与他生存关系更密切的山麓田园,而不是这座名山的山体,更不是历代帝王恩赐给这座名山上的神圣的光环。 比陶渊明年长22岁的道士支昙谛曾作《庐山赋》。此赋中与慧远的《庐山略记》一样,提及公元2世纪约70年代安息国名僧安世高来庐山的活动。安世高,来自当今西亚的古国安息的翻译僧,在长安活动了22年。他都知道中国长江之南的庐山,非得游历。可见,东汉时代庐山的知名度已经是传及外国了。 陶渊明那个前后的时代,就可以听到远古中华部落首领,以及中古的众帝王与庐山的许多故事。最为著名的故事,当是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的大禹登山。 而东晋的周景式在《庐山记》中,记载了秦始皇于其三十年,南巡时,经长江,遥望庐山将其中一座高峰,命名为“上霄峰”,表达了他对庐山的景仰-- 庐山之南有上霄峰,高壁缅然与霄汉连接,秦始皇三十六年叹期岳远,遂记为上霄焉。 晋人熊默在《豫章旧志》说:庐山,“汉武帝南巡,睹山以为神灵,封俗大明公。”这里,他又记叙了汉武帝南巡,景仰庐山,封匡俗为“大明公”之事。 南朝谢颢(宋升明元三年为豫章太守,齐永明(483-493)年间任职“文学”,历任吏部郎)撰《广福观碑》,说汉武帝于元封五年封庐山为“南岳”潜山(今安徽天柱山)之外的第二个祭祀之山: 汉武以潜之天柱为南岳,以庐山为之贰。 其实,类似的传说,在晋代已经流行。北魏郦道元著《水经注》,引用了晋代《豫章旧志》说,汉武帝元封五年南巡,射蛟寻阳,封庐山为南极大明公,称“庐君”。 陶渊明却偏偏不去攀附传说或史籍中记载的大禹、秦始皇、汉武帝或登临过、或封号、或为一峰命名过的庐山。他的所有著作之中偏偏不着“庐山”二字。首脑人物、政治权威所看重的,他都不去追风。 陶渊明的时代,庐山又有了两个名称:“匡庐”或“匡山”。 由于晋会稽太守熊默所撰《豫章旧志》记载了秦汉之际的匡俗曾居庐山,道士周景式所撰《庐山记》又把匡俗神化,编造了所谓庐山为周武王时仙人匡俗之圣地;而乐于借助中国本土文化及道教来弘扬佛教的慧远所著《庐山记》,又传播了周景式的编造,庐山又被称为“匡庐”。 东晋,佛教征服中国的大趋势更加势不可挡,慧远把庐山变成了中国南方的第二个佛教中心。这使得道教恐慌不已,急着要与佛教抢着争夺庐山。于是,道士周景式为始作俑者,后世的道教人士对周景式编造之说的持续宣传推广,庐山便又被称为“匡山”或“匡庐”。 可是,陶渊明也不踩着道教的足迹,不理采某些名人宣传的庐山新有的时髦名字,不称庐山为“匡山”或“匡庐”。 陶渊明是极讲究名字称呼的人格含义的。例如,晋王朝被刘裕取代立宋之后,他的名字的变化就带有反抗的意味。 宋代吴仁杰所撰《陶靖节先生年谱》就说,先生在晋名“渊明”,字“元亮”,在(南朝)宋则更名“潜”,而仍其旧字。 连那时代已经叫得很响了的五老峰、香炉峰,陶渊明都不去攀登。 而五老峰背面的山谷里,已经有了很可能是慧远的门徒黄谷创建的青莲寺。那时候,经此寺去攀登五老峰已经是方便得多了。 而且,就在他故里比如斜川、玉京,抬眼可见的香炉峰瀑布,他都视而不见。那瀑布长达120余米,挂在悬崖朝外的陡壁,在星子县城旁边的鄱阳湖里,都能看到它的壮丽的形象。一场大雨过后,瀑布吼声如雷,离它数里的斜川、玉京一带都可以听得到。这一切,陶渊明却不当一回事。他所有的诗文里,从来不对香炉峰大瀑布给予一个字。 而正是这条大瀑布,在400年后,年轻的李白第一次看到它,就写下了奠定他的诗名的杰作:“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也可以说,是庐山的一条大瀑布造成了一个诗人,造就了一个跑向了世界,跑了千年还要跑下去的大诗人。这人,偏偏不是一辈子活在这条瀑布之下的陶渊明。陶渊明偏偏不靠这条大瀑布吃饭。他偏偏不写这条大瀑布,也一样地成为世界名人,而且,他还是使李白折腰的大师。这就是陶渊明在审美上另有一番特别孤傲的眼光了。 陶渊明就是陶渊明。一生住在庐山下,就是不上庐山隐居。一生守着大庐山,却从不写“庐山”两字,也极少抒写庐山的大景象。他偏偏爱写小花小草小丘小田小坡等田园小景。这就是他独特的艺术个性。他审美上的守拙,就守到了底。这种坚守,这种放松,这种仅仅属于他的逻辑世界,使他成了中国第一个开创田园诗的先祖了。 他留下的125首诗歌,20篇文章里,也几乎没有庐山山体名胜的一处地名。尽管那时庐山之上的九奇峰、五老峰、大岭、黄龙山谷、天池峰、大林峰、石门涧、北香炉峰、虎背岭等,已为慧远及其门徒或登临旅游,或建寺。五老峰、香炉峰、大林峰、石门涧、天池峰、归宗寺等奇峰胜景之名,频繁出现在王羲之、慧远、谢灵运、顾恺之等许多文化人的诗、文、书法、绘画作品之中。 陶渊明也曾对庐山的形象作了描绘。例如-- “陵岑耸逸峰,遥瞻皆奇绝。”(《和郭主簿二首》之二) “远之八表,近憩云岑。”(《归鸟》)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二十首并序》之五) “郁郁荒山里,猿声闲且哀。”(《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 田舍获》) “爰以履霜节,登高饯将归。寒气冒山泽,游云倏无依。”( 《于王抚军座送客》) 但,这不是他抒写的自然景色的主体。他大量描绘的是田园风光,他经常陶醉的是田园风光。比之于庐山,这些田园风光甚至是盆景式的。他觉得山麓眼前的一片田,一道坡,一条垅,更亲切,更有人情味。 这便是他执着的美学观,他率真的性情与不苟入流的人格取向在审美上的反映。庐山的山体,庐山之麓(那是个经济凋弊、废墟甚多,总体自然面貌却又清秀的农村),不是陶渊明生存的贴近的外部环境。庐山也不是他的人格象征。他的人格象征是他挥汗苦劳的田园世界,是他脑海中重新构建的梦幻般却又是本色极了的田园世界。 他对于庐山的偏见与固执,还表现于从不歌颂庐山以险峰瀑布为典型特征的阳刚美。他在故里南村就可眺望如屏的汉阳峰,就可眺望飞泻的香炉峰瀑布。他无论是出仕还是隐居之后,因了与江州、浔阳郡等一些官员保持了联系与交往,他去江州、浔阳,都必须经过庐山最险峻的五老峰之麓。他因与慧远有过短暂的交往,他由庐山南麓去东林寺,必经过如天斧劈开的石门涧。他后来还在东林寺一带耕作,于是,也很容易去石门涧。庐山最为惊险的群峰都是他熟悉的,然而,他的笔下没有一个字涉及庐山的阳刚美具体所在。 他坚守自己的审美观--在生存中审美,坚持以自己耕种与精神创造的田园意境为最高美的境界。在审美中,他守拙,他孤独,他放松,他自在。他在悲剧的大环境中创造了属于自己的喜剧:偏偏不在乎传说或史籍中记载的大禹、周康王、秦始皇、汉武帝或登临过、或封号、或为一峰命名过的,因而神圣化了,甚至成了皇权的象征的庐山。 “其中来往耕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春蚕收长丝,秋收靡王税”--他在《桃花源记》里所表露的由于刘裕当权而产生的反君臣秩序的叛逆心理,便是他傲视庐山的思想底蕴之一。 纵观陶渊明的人生,他对庐山始终有一种自觉的命运阻隔,始终有一种重新嬗变的心灵审视,始终有一种复杂的、或隐或现的反社会人格。他生于斯,长于斯,逝于斯。他从自己与这座山的生命的本体的联系出发,或许觉得用乡间惯用的土语来称呼这座高山--“南山”,或者用泛称大山的“岳”呀,“阜”呀什么的,也就够了。 (来源:掌中大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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