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的池塘又结冰了。
清晨的阳光像刚睡醒的婴儿,慵懒地爬在冰层上,柔柔的,轻轻的。它无力照进冰块下的池塘,却照进了尘封已久的往事…… 记忆中,儿时的冬天是认真的,盛大的。田野里打过银霜,屋檐下结过冰凌,天空中飘过鹅毛大雪,大地穿过洁白厚实的大氅,每个人都像一台行走的喷雾剂,一呼一吸眼前总是一团浓厚的白雾,走到哪儿,喷到哪儿,与天上的白云遥相呼应。
那时冬天的冷是配得上冬天的。 我六七岁那年的一个冬日早晨,家门口的池塘水因禁不住寒意抱团成了厚厚的冰块,冰层上也洒着像今天一样的阳光,池塘边站着一群“喷雾剂”,一边喷着雾气一边闲聊着。我从家里蹿出来,也来到池塘边凑热闹。
这时,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捡起一块半指大的石头往池塘奋力砸过去,石头没有防备,晕头转脑地撞向坚硬的冰层,咣当咣当被弹出老远。
“这冰厚得很,谁有胆量上去走一走啊?”他口中喷出一团带着询问的白气,目光在人群中游走。
当时七八个大人,还有一个跟我一样大的小屁孩“小夏”。大人自然都是智慧而狡黠的,所以,他的目光停留在了俩孩子身上。不知是为了让小夏先声夺人还是为了给我个对比陪衬,他一把抱起小夏,一边说着鼓舞激励的话一边把他放到冰层上。
小夏会不会踩破冰块我不知道,但他那鬼哭狼嚎般的惊恐声再持续下去一定足以震碎它。他一边挣扎一边哭,好像前面不是池塘,而是万丈深渊,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大家拗不过,只好放了他,他像从猎人手中挣脱的小兔子,箭一般逃回了家。 显而易见,能担此大任的只有我了。 “斌斌,你来!你不是怂包,你很勇敢的!”
“就是,斌斌才不是胆小如鼠的娃!” ……
不知道他们是为了检测冰块的坚硬度还是测量我的勇敢和愚蠢,反正凭我当年的智商肯定是想不到这一层的。我只一厢情愿地把这些话咀嚼成由衷的信任和真诚的肯定,然后一口咽下肚,浑身便像打了鸡血一样,如战前受到主将激情演讲鼓舞激励的士兵,大义凛然地走进了池塘。
“好!”
“哇哦,斌斌好棒!”
起初我还战战兢兢,小心谨慎,生怕一不小心惊醒了池底的怪兽,但发现啥事没有,我胆子更大了,加上一阵阵的起哄和喝彩又把我往池中央推去,于是我健步如飞,如履平地,当时如果有聚光灯,我就是整个村最靓的仔!
喧闹声终于把我妈妈引了出来。只一眼,她便惊呼一声,丢掉手中的东西,冲了过来,用不容商量的口气大吼——“上来!赶紧给我上来!”
而作恶多端的我看她着急,更加得意,竟跟她玩起了躲猫猫,我往左边走,一看她过来抓我,我又跑到右边,她转到右边,我又一个华丽的转身,回到中间。妈妈被我气得像气急败坏的指针,顺逆乱转,吓得三魂悠悠,七魄荡荡,满脸煞白,语无伦次。一会儿骂我,说再不上来等下抓到叫我皮开肉绽;一会儿骂旁边人,为什么要逗小孩子,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终于玩腻了,我便宣布投降。她一把逮住我,抱着我往家走,嘴里刚说着等下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的话,脚下一滑,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我顽心复起,趁机又溜到她够不着的地方,幸灾乐祸地大笑着看她的糗样。妈妈又气又想笑,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又来抓我。
那天阳光很美,妈妈很美,那口池塘也很美……
今日,再次站在结冰的池塘边,往事历历在目,妈妈的责骂声和众人的笑闹声犹然在耳,可当年那体态婀娜风情万种的池塘早已不复神采,岁月在销蚀她的肌肤,风雨在她脸上刻下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皱纹,生活又把各种烦恼和污垢抛给她,渐渐地,她便萎缩成了巴掌大的地方,在倔强地抵抗着命运,也为我坚守着童年美好的印迹……
“爸爸,你好勇敢啊!那你现在还敢下去吗?”听完我的英雄往事后,阮之行用万分崇拜的眼神望着我。
是啊,现在还敢下去吗?
如果它还是当年那口结着冰块的大池塘,我还会是当年那个勇敢无畏又疯癫潇洒的楞头少年吗?
我望着衰老蜷缩的池塘,陷入了沉思……
——2023.1.25(正月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