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者仁心,医乃仁术”。北京医疗队高超的医术与热情的服务给他们带来了良好的声誉,从四面八方赶来求医问药、找医疗队救治的疑难病患者日多。有时人太多了,患者要在门外排队等候。徐德坚医生记得:他当年在九江卫校读书,实习时分在蛟塘,农民来找北京医生看病,正是午休期间,他劝那位老乡等一下。谁知门开了,原来正在午休的邵孝洪医生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立即开门为这位农民看病。更令徐难忘的是:北京医生还经常晚上到老乡家看病人,风雨无阻,打着电筒走。
1969年,新池公社(乡)几个沿湖村庄出现一种怪病:年轻姑娘会突然无缘无故地大哭大笑,过几个小时后患者又会恢复常态,却对自己刚才的哭笑毫不知情,随后其症状又会反复出现。这种病先是在一个人身上发生,很快就感染在场的其他人,她们也跟她一样哭哭笑笑。几天之内,弄得整个村子的女孩子都这样莫明其妙地哭笑,这一带乡下便称之为“哭笑病”。这种令人恐怖的“哭笑病”不久也漫延到邻近的公社,蓼南公社的村庄也发生了这种怪病,发作时病人会失去自控能力,家人没提防患者会误伤身体。一时间此病搞得人心惶惶,户户不安,都害怕自家的姑娘也发这种病,但又无计可施。县里、市里和省里的医生也来看过,都不知何因。有的猜测可能是由于这里人食棉籽油过多,发病系农药中毒所至(棉花生长期会打农药)。但这一带农村人们吃的是菜籽油,再说那个时代食品缺乏,大米食油都定量,即使是棉籽油也不可能多食……后来北京医疗队来了,才找到了病因,解决了这一令人恐怖的局面。医疗队来后,队长高秀贤带人赶往新池、蓼南,走访患者所在的村子(高是神经科病的专家)。经过调查、诊断,认定这是一种精神疾病,即西医所说的“癔病”,“一般指分离性障碍,又称分离(转换)障碍”,也称歇斯底里症,在缺乏有关知识的农村,年轻姑娘一旦得病,相互间容易“传染”。医疗队采取心里暗示与药物治疗相结合的方法,很快治好了这些年轻姑娘们的“哭笑病”,困惑这些村落两年多的“怪病”终于消失了,大大的安抚了人心。
当时推行“贫、下中进驻管理学校与医院”,领导乡村学校与卫生院的是出身好的“贫宣队员”,蓼南乡卫生院的崔金滚就是其成员之一。医疗队专家刚到蓼南,崔金滚就因血吸虫病引发了脾脏破裂大出血,由于医疗队专家的到来,给这位“贫宣队员”开刀,救了他的性命。崔金滚全家非常感激,后来逢人便说:是周总理派来的北京医疗队救了他的命。
查金印先生曾在蓼南、新池两乡担任过领导,他说:北京医疗队感人的事太多了,可惜很多都忘了,他们在群众中的反映非常好非常好。无论是在医院诊治,还是上门出诊,对所有来找他们的群众他们都非常和蔼,不厌其烦。
星子县是血吸虫疫区,很多像崔金滚这样的晚期病人。这些患者都脾脏肿大,北京医疗队要给他们一一做脾脏切除手术,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除此之外,他们还接待与治癒了许多疑难病人,像前文所说的新池、蓼南两乡的“癔病”。他们也给其他病患做手术,如当年苏家垱公社副书记黄友钧的胃切除,黄夫人宫外孕大出血的,公社信用社出纳产后子宫收缩不良大出血昏迷,都是这些专家们出手救治的。
医疗队还在沿湖乡村做大规模的血吸虫病普查,医疗队员和几个公社(乡)卫生院的医生们一起分片包干,挨家挨户上门去收粪便,工作量既大,且又脏又累。多年以后,提起这些事,当地的村民和卫生院的医护人员都非常感动。
为了培养当地医务人才,北京医疗队当时有一口号:“留下不走的医疗队”。
本地的医务工作者与北京医疗队在一起,跟着他们学习,也到得很大的提高。董泉珍大夫回忆道:
“王述武大夫指导我们卫生院袁医生做外科手术,如腹部外科脾切除,胃切除等;麻醉专家王吉鲜大夫则教我掌握硬脊膜外麻醉;在县医院,放射科大夫教我掌握操作x光机器和拍片、洗片,帮助我对农村常见病影像的诊断,如骨折、胃肠穿孔和肠梗阻等急腹症及气胸、肺炎等。有一次我拿出独立操作的x光片送给公社领导们看,并给他们讲解,他们非常高兴;县医院住院部有疑难病症时,医疗队邵孝鉷大夫等专家常常会应我和袁医生的邀请,来我们卫生院参加危急重症和疑难病的会诊、查房,指导我们对疾病的诊断与治疗 ……”
专家们也经常被邀请到县医院去会诊和做手术。耳鼻咽喉专家王直中大夫经常到县医院,指导五官科黄诗宜医生做耳鼻喉科手术;医疗队还在县里开设培训班,如心电图学习班、制药培训班等。徐德坚医师回家乡实习时,曾多次在县医院听他们讲课,他记得听课的还有安徽、浙江、湖南来的医生(各两至三名)。
苏家垱卫生院学徒罗林生曾参加在县制药厂举办的学习班,学习制药,为期数月。医疗队的药剂专家陈兰英大夫给他们讲课,结业时陈大夫邀罗林生和朝阳(今名泽泉)卫生院的学徒(忘姓名)一起合影。医疗队回北京后陈大夫将照片冲洗出来,分寄给了罗林生(左一)和那位小青年。
1973年罗林生应征入伍,因为有在乡卫生院的基础,入伍后又被送去学了三年医。后来他转业改行,最后在县工商局退休。罗林生可能至今也不知道,那位曾经给他上课并与他们合影的女大夫,出身于名医世家,是中国药学会常务理事、卫生部药品审评委员会委员。罗林生后来找出了这张珍贵的的合影,使我们得以认识了陈大夫。
在北京医疗队专家们的指导下,星子县城、乡的医护人员的专业水平有了较大的提高。医疗队的医术、医德深受当地医务工作者的敬重,影响了他们后来的职业生涯。董泉珍说:“他们的敬业精神和精湛医术,给我树立了榜样,让我获益终身,我将铭记一生。”
“文革”结束后,董泉珍1978年考入了中国中医研究院研究生,毕业后在中国中医研究院西苑医院工作。张筱清作为“知青”下放永红(苏家垱),4月到苏家垱,比医疗队还晚一个月。她插队务农半年,11月调去公社当话务员。也许受医疗队的影响,后来她也进医学院学医,若干年后调往北京,与夫君董泉珍一起在西苑医院工作。
那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在苏家垱、蛟塘、蓼南等地工作的医疗队员工作、生活都非常艰苦。现年89岁的原蛟塘公社(乡)书记陶智洪,不无愧疚与遗憾地说:
“他们那时太艰苦了,我们只是在医疗队到蛟塘和离开时,请他们吃过两次饭,过年过节他们也和别人一样,一人发一份票证。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做得太差了”。
医疗队所在的乡村,遇雨天路上的泥浆便会淹没脚踝,出行不摔跤已属幸运,外出归来一身淋漓的泥水更是家常便饭。苏家垱条件比其它乡尤为艰苦,医疗队员们吃水、洗衣都在附近的水塘,他们中因而有人感染了血吸虫病。那时物资紧张,食品什么都要凭票,肉更少。他们偶尔也加餐改善生活,每逢加餐,麻醉师王吉鲜都会邀电话员小张去吃,张筱清记得,他们的红烧肉是采用上海做法,用红烧肉烧鸡蛋。张那时年轻,每当医疗队有空、她也有闲时,便去他们那里玩,去得多了,彼此变得很熟。那时乡下邮政不畅,信件来去慢,她如果回九江探亲,会帮他们带信到九江寄发。她记得曾在刘少奇身边工作过的盛(?)大姐是苏州人,帮她寄信的地址是:苏州花驳港岸……
那年春节,医疗队全体聚集在蛟塘过除夕(1972年2月14日),药剂专家陈兰英大夫因事耽误了,没有赶上与同伴们一起头天去蛟塘。除夕这天她去与北京同事相聚,但天寒地冻,她又不识路,于是罗林生和医院另一位年轻人一起送她去蛟塘。苏家垱到蛟塘有十华里,即使在晴天,这条乡间小道也不好走,更何况连日大雪,路滑难行。陈大夫已年近五十,从来没有走过这样的远路。他们一路走着,平坦处俩个年轻人小心扶着陈大夫,路陡他们俩轮则流背着她,一路上摔过很多跤。每逢摔跤时,他们俩首先会尽快护住陈大夫,怕她摔伤。遇无法走的陡坡,他们索性护着她顺坡滚下,好在雪厚,陈大夫身上没有多少泥。他们三个人就这样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到了蛟塘。当他和同伴返回苏家垱时,已经天黑看不见路了。
四
医疗队在星子虽然只有十四个月,但这些专家们与星子的医务工作者和百姓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离开后他们彼此之间常有来往,县医院的医生有幸去协和医院进修。王直之是五官科专家,与星子县医院五官科医生黄诗宜成了朋友,黄后来有机会到协和进修……
医疗队离开数年后,苏家垱、蛟塘、蓼南不少百姓如果遇上危难病,会自己到北京去找当年认识的协和医院医师,这些名医都会亲切地接待他们,帮助他们。已故蓼南公社书记易南生生病到北京诊治,协和医院的周竺安和一位姓武的药济师就曾热情接待他,帮助他。
卫生局老局长欧阳怀少则忘不了那次北京之行,他回忆道:
“医疗队返京几年后,上面给星子县分配了一辆血防专用车,要到天津提货。我便带着几个人赴天津接车,路过北京时顺便去协和医院看望当年的医疗队的专家,恰巧遇上了王直中和周竺安等医生,几位专家非常热情,他们自凑饭菜票在食堂弄了一大桌菜招待我们。餐叙间,王直中大夫告诉说,你们县王诗宜医生在他这里进修。还问我们有什么事要帮忙,尽管说!
那时物资供应紧张,我想空手去天津接车不太好,于是提出想请他们帮我们买两条好烟。第二天,王直中大夫便让正在协和进修的黄诗宜医生将烟送到了我们的住处,并说不要钱”。
上世纪八十年代,张筱清身体不太好,人很消瘦。她去北京去协和医院看病,但这家名院看病要挂个号都很困难,于是她找到了王述武大夫。王大夫见到她很高兴,问她来于什么?并想办法帮她挂了号。她调到北京工作后,有条件与当年的专家们接触,但北京毕竟太大,专家们又忙,她只是与住在清华大学的王吉鮮大夫交往较多,因她们住地相近。可惜王吉鮮大夫在世纪初就去世了,外科王述武大夫也已去世了。退休后的王直之还到过董泉珍、张筱清夫妇在北京的家里做客,并合影留念。那是2013年的春天,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三位朋友鄱阳湖畔一别四十年后相聚。照片中的王直之大夫,虽年过古稀,依然精神矍烁……
当年北京医疗队留给星子人深刻的印象,随着历史风尘的沉积,渐渐变得模糊、遥远,乃至消失。但在前县卫生局长欧阳怀少的记忆中,有一幕场景,五十年来一直那么清晰,令他无法忘怀。
1971年冬,为了消灭血吸虫病,江西实施飞机灭螺。深秋水退,鄱阳湖露出了大片洲滩,这是血吸虫寄主钉螺的滋生地。那年深秋,人们在吴城外的洲滩上修建了临时的简易机场,供喷洒农药的飞机起降。飞机在辽阔的湖洲上低飞,喷洒灭螺药。过了一段时间,为了检验灭螺效果,医疗队员们上洲查看。这时已是1972年年初,大雪弥天,湖洲上冰雪皑皑,一片苍茫。朔风呼啸着扫过无遮无拦、杳无人迹的荒洲,令人寒冷彻骨,裸露的脸颊在冷风中如同刀削——同样的低温,潮湿的南方比干燥的北方给人感觉要冷得多。最要命的是:当这些专家们工作结束后返回时,由于水流变化与积雪增厚,他们被滞留在蚌湖公社(乡)对岸,无法上岸。日暮天寒,在冰雪覆盖的荒洲上,专家们又冷又饿,处境危急。县卫生局闻讯,急调县血防站那艘 “三忠号”小艇前往相救。“三忠号”劈波斩浪,急急赶到,才把这些专家接上小艇送上岸迎进屋里。屋里早已为他们烧好了几盆炭火,这些饥寒交迫、身子几乎冻僵的专家们一进屋,顿时感到温情与暖气扑面而来,有的人感动得流出了眼泪……
五十年后,当人们想像这一场景时,也许流泪的应该是家乡星子的父老乡亲。在那个讲阶级出身的特殊年代,这些京城著名医院的专家们,千里迢迢来到血吸虫病流行的穷乡僻壤,为百姓治病防病。他们中,有的年事已高,身体羸弱,有的因出身背负着沉重的政治压力,还有不少文弱的女姓……他们所来的星子县就在著名的风景胜地庐山脚下(长期以来庐山一直归星子县管辖),在星子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天天在庐山脚下忙碌、救死扶伤,却没有人游览过这天下名山。
……
五十年前的五月,北京医疗队在苏家垱的专家们返京前与公社(乡)人员合影留念,这张有幸保存的照片帮助我们追寻那些珍贵的往事。尽管当年医疗队的人数与专家的姓名无法准确记录。但写下这些文字,用以表达家乡人民对当年协和医院专家们的感激之情。
2022年5月于九江
附注:
星子县2016年被要求与庐山山上合并,改名庐山市。
欧阳森林、董泉珍、张筱清诸先生为搜集素材做了大量的工作。
2013年春王直中(左)与董泉珍在北京合影
罗林生(左)与陈兰英大夫(中)在星子合影
▲ 1972年5月9日,江西省星子县蛟圹公社全体同志欢送北京医疗队返京。前排左四为王直中,左六为连利娟,左七为王述武。
来源:长江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