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缘--景玉川
匡庐是江南茶乡,我在茶香中与茶结缘。
小时候喝茶,一般都用家里茶壶中的茶卤兑上开水。所谓“茶卤”,是指家里人抓一把茶叶放进茶壶,用沸水冲泡而成的较浓的茶汤,故倒茶又叫筛茶。不过,对于孩子来说,只有口渴时才想喝水,喝茶与喝白开水在他们看来都是一回事,而且太浓的茶味苦,不合孩子的口味。
我真正与茶亲近,是离开中学走出家门以后。
中学毕业我即下乡当“知识青年”,一去就是几年。我的家乡农村比较穷,但我发现,即使再贫困的乡村,村里人也不愿喝白开水,而要喝茶。他们说白开水喝得“汪人”。这“汪人”二字,我很难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来解释,大概有寡味、不解渴、喝了使人难受的意思。所以在乡下,你无论走进哪户人家讨水喝,主人给你的都是茶,绝不是白开水。农忙季节,人们往田间地头送的饮料也是茶,尽管那茶是用最差的粗茶叶,人称“老脚板”冲泡的。但一碗绛红色的茶水喝下去,人们立刻感到透体清凉,甘香满口,对汗流浃背、口渴异常的劳动者来说,这粗茶也犹如琼浆玉液。
乡下人不仅户户离不开茶,而且在人们意识里,茶还与药相连。我下放的地方,是很偏僻的鄱阳湖边,这里的人病了,亲戚朋友便会劝说他去“找郎中捡几帖茶吃”,这“茶”是指中药。村里妇人骂自家的小孩,常出口的话是:“你这个添茶的!”意即你这个要吃药的东西。我在乡下时,鄱阳湖上的大木排有时会被被风浪打散,此时,排上的人常会请岸上村民为他们打捞散落水中的木材。一次,我们在帮助排工收聚被打散的木材时,有人不小心手中的铁啄钩滑脱啄了一位“知青”的脸,受伤者脸上顿时鲜血直流。我忙跑去喊小村的“赤脚医生”,这位年纪颇大的“赤脚医生”没受过正规培训,平时搞点推拿和家传的中草药,家里也没有消毒的酒精。听我一喊,他说:“赶快先用茶洗伤口——茶解毒”。后来我知道,茶水确有消毒的作用。
茶在农村还被看作是能使人聪明的饮料:“茶洗聪明人,饭撑蠢木头”,这是乡间人们常挂在口头的话。事实上,饮茶可以使人神清气爽……因而民间流传着“开门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这句俗语。俗语中的七种物品,都是农耕时代中国百姓日常生活中的必需品,如果身体不好,没有食欲,谈到病情时,人们常说“不思茶饭”。故王安石说:“夫茶之于民间,不可一日无”。
茶也是馈赠亲友的礼品。有一年,我在一个偏远公社(乡)一处叫“对门罗家”的村子住了一段时期,村里有位户人家的女主人与我同姓。乡下人重宗亲,而姓景的人又很少,所以她对我很亲切,称我为“屋里人”。临走时,她特地送我一包自家采摘的谷雨前茶。乡谚曰:“一都西瓜六都茶”,此地民国前属“六都”(乡),产茶,这本是很珍贵的礼物,可惜我那时对茶叶的知识极少,那包谷雨前茶我一直放在箱子里,舍不得喝。可几年过去,等我打开看时,茶叶已经发霉,辜负了大姐一片深情。
又过了多年,1982年我参加《星火》杂志在五老峰下海会寺附近召开的小说座谈会(当年蒋介石在此地开办“庐山军官训练团”),刚好我认识的比丘尼达悟师父就在海会寺,小说座谈会结束,她也送了我一包寺院采制的谷雨前茶。海会地势高,云雾缭绕,这里出的茶叶比以前那位同姓大姐送给我的茶叶还要好。这回我不再用报纸包茶叶,而是将它装在小铁筒放进箱子里,同样舍不得喝。两年后我调到庐山瀑布下的秀峰党校,秀峰宾馆的经理就住在我隔壁,他是品茶的高手。一次,我们在一起饮茶闲聊,我有点夸耀地拿出珍藏在铁筒子里的茶叶,他看了看,说:“茶是好茶叶,可惜你放置的时间长了”。我这才知道:酒是越陈越好,茶叶(绿茶)则是越新越好,最好不要超过一年。
又是几年过去,我参与编写《星子县志》,恰好县志办几位同道都善品茗,副主编张汉爱先生和另一位小陈还来自东牯山林场。东牯山林场范围几乎包括整个庐山南部,是庐山云雾茶的著名产地。汉爱先生出生书香门第,1957年不幸被划为“右派”,放逐到东牯山,一呆十多年。他在那儿伐薪、烧炭、采茶、制茶,自然也成了品茗的高手。县志办虽属“清水衙门”,但弥漫着茶香书香,在张汉爱先生等人的影响下,我渐渐对种茶、采茶、制茶、品茶有了一些了解。
一次星期天,张汉爱先生和原林场的领导邀我上东牯山林场的七贤分场一游,这里出上好的云雾茶。七贤分场在五乳峰下,此地明、清时有座五乳寺,为名重江南数百年的古刹,明末“四大名僧”之一的憨山大师就曾驻锡于此。五乳寺后来虽已不存,但留下了袅袅茶香。正是暮春时节,一路上鸟语泉鸣,道旁野花朱朱粉粉,清风拂面,十分惬意。我们三人上得山来,工人们一见老熟人,都热情地围上来。正是清明过后,新茶刚出,汉爱先生还未坐定,就高声喊:“快拿好茶来,我们是来喝茶的”!工人们听了都笑起来,忙叫老保管去仓库取茶叶。这位保管好一阵才出来,手里捧着三个小报纸包,每包里面各装着一小撮茶叶,他小心翼翼地将茶叶倒在我们三人的茶碗里,虽还未冲泡,但我立刻闻到了一阵清香。等人们兑上沸水,只见碗中的茶水淡绿澄澈,吮一口,香气沁人心脾,旁边又有人送上佐茶的新制的盐渍小竹笋……那场景,那滋味,至今很难忘怀。据说,象这样上好的云雾茶极少,即使是七贤分场,一年也只能出产一、二斤,难怪那位金银店小伙计出身的保管员要用称金银的袖珍小秤来称他珍贵的茶叶了。他慎重地将小纸包中的茶叶倒入我们茶碗时,同伴们都笑他小气,他并不恼,依然笑眯眯的。如此珍贵的雨前云雾茶,他能不“小气”吗?
汉爱先生已去世多年,但那次东牯山茶场饮茶的情景,今天依然历历在目。
离开县志办以后,饮茶已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每天上午和下午,泡上一杯清茶,临窗而坐,或观书,或习字,虽寂寞清贫,却自得其乐。若逢三五好友,聚集一室,一边品茗,一边海阔天空漫谈,更是人间乐事。
“幽香似酒忘年岁”,曾隐居庐山的清末诗文大家易顺鼎,特别赞赏“钟泉石之灵,凛清幽之气”的庐山云雾茶。1949年,匡庐全山茶园不足百亩,至此已拓展千亩,云雾茶产量与质量也不断提升。如今,著名的云雾茶产地有好几处:山上的汉阳峰,山西北的圆通,山南的东牯山,山东南的东林雨露……
在炎黄子孙看来,茶雅俗共好,贵贱皆宜。
“白菜青盐糁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 (郑板桥)是农夫之乐;
“竹露松风蕉雨,茶烟琴韵书声” 。( 叶元璋)是文人之趣;
“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慢思茶” 。(苏东坡)是生理的需求;
“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杜耒)则是友情所寄。
…….……
随着对外开放,西方文化与生活方式也不断地传入、影响我们的生活,众多洋式饮料冲击着茶叶市场和传统的饮食习惯。然而,传统的饮茶对于人的身心健康,也许是那些洋饮料无法比拟的,更不要说这饮茶习俗所沉淀着的醇厚的文化芬芳。
2023年4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