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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27 11:2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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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自江西
(6)
假如说何其芳是从文字的深处进入了传统的精髓。那么,废名却是从传统的思
想中扩大了他的价值。何其芳趋于"文字",废名趋于"思想"。时代成就的是废名作
为一位小说家的声名,其实他的诗歌毫不在其小说之下,只是他传下来的诗篇寥寥,
徒有质量而无数量,难以进入诗歌史中更高的位置罢了。这在废名是无可无不可,
于诗歌却是大不幸。可是他短短的不经心的制作已经让我们叹为观止了!废名还没
有过去,他的价值还在我们的前头,不在过去,甚至不在今天。
废名的诗篇,废名的文字,是性情的诗篇,是性情的文字。废名一生最钦佩魏
晋人物,因而也就身体力行。诗如其人,率性而为,挥洒而出,如行云流水,却中
有巨响,深中灵根:
行到街头乃有汽车驰过,/ 乃有邮筒寂寞。/ 邮筒PO / 乃记不起汽车的号码X,
/ 乃有阿拉伯数字寂寞,/ 汽车寂寞,/ 大街寂寞,/ 人类寂寞。(《街头》) [
27]
如投石于现实的水面,遂波动一圈圈涟漪,及于数字,及于汽车,及于街头,
及于宇宙,再从宇宙中俯见一点小小的尘埃颗粒,在小小的颗粒中有小小的人类,
在小小的人类中有废名,于是废名慨然而曰"人类寂寞"。 有朋友认为废名诗窄小,
这哪里是窄小?其间真有吞天地而小万山的胸襟。
废名深谙禅道,对有自己独特的世界观,颇多妙论,甚为偏执,却有诗歌的真
理在焉。他在《谈新诗》里每论及一位诗人都要大论他和传统的关系,却一字不提
与西方诗歌的关系。他甚至大赞林庚的诗,只因为认为他和西方诗歌不相干[28];
十足的文化保守态度。可正是这样的态度成全了他的作品,使他认真地思考,全身
心地去体会,而不是人云亦云,使他去把住文学的精神,而不是技巧。文学是血肉,
是生命,是性情,不是机械,不是技巧。技巧可以传承,而精神却不可重复。今天
我们读废名的作品,依旧生意饱满,而那些急冲冲的从西方仅仅抄来技巧的作家,
即使声名还在,其作品的价值早已丧失。故李健吾这样评论他:
有的是比他更通俗的,伟大的,生动的,新颖而时髦的,然而很少有一个象他
更是自己的。凡是他写出来的,多是他自己的。他真正的创造,假定创造不是抄袭。
这不是说,他没有受到外来影响。不过这些影响,无论古今中外,遇见一个善感多
能的心灵,都逃不脱他强有力的吸收和再生。惟其善感多能,他所再生出来的遂乃
具有强烈的个性,不与时代为伍,自有他永生的角落,成为少数人流连忘返的桃源。
[29]
废名的作品就是如此如有神助。他从未看过西方意识流小说,但他的小说里就
具有意识流小说"自由联想"特点。在他诗歌中,"自由联想"的影子也一样的浓,如
《理发店》:
理发店的胰子沫 / 同宇宙不相干,/ 又好似鱼相忘于江湖。/ 匠人手下的剃
刀 / 想起了人类的理解,/ 划得许多痕迹。/ 墙上下等的无线电开了,/ 是灵魂
之吐沫。
真是叫人"欢喜赞叹"了!废名在《谈新诗》里花了老大一段篇幅去解释,[30]
其实全是白费工夫,这样高妙的诗,是无须诠释的。理发店这现实世界和废名的意
识世界,就好象水里的两片浮萍般,晃悠悠地碰在一起,荡开,又碰在一起,再荡
开,虚虚渺渺,一片神行。
他最著名的《十二月十九夜》:
深夜一支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 是
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
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我们想象废名在深夜中持灯夜读,脑海里不断浮出许多细胞来,不断的分裂着,
一而二,二而生三,三以至于无穷,由"虚"中生出万物。于是有万念沓来,有海,
有鱼,有梦,有美人,有镜子,有墙上的树影,有冬夜的声音,……它们轻轻地爆
裂着,光亮,又逝去,光亮,又逝去,没有理由,没有逻辑,随着思绪蜻蜓点水地
跃动,是之谓:禅。所以它又是有逻辑的:禅的逻辑。卞之琳批评废名的诗"自有
些吉光片羽,思路难辨,层次欠明"[31],却是没看到废名的长处。
儒家强调理性,故汉诗中的"自由联想"一般都是借梦境或佛偈出之。废名的"
自由联想"显然是出自禅家的冥想,溶禅入诗,而又不陷入说禅诗的歧途。他的诗
是活的,那些死灰般的文字落在他的桌面上,便透出无穷的生气。废名的诗歌语言
有涩味,是历来公认的。这和废名不甚畅达的湖北口音有关。卞之琳说他的诗歌语
言"古今甚至中外杂陈,未能化古化欧,多数场合佶屈聱牙,读来不顺"是对的;但
又说"更少作为诗,尽管是自由诗,所应有的的节奏感和旋律感",[32] 则未免武
断。读废名以上几首诗都会感到其中自有一股音乐感在,假如读他的《雪的原野》、
《四月二十八日黄昏》、《寄之琳》会更感到这点。有人就曾用《寄之琳》作新诗
具有音韵特色的分析。 [33] 事实上,废名的这种涩味恰恰增加了他诗歌的独特韵
味。比如《灯》用了"释手"、"吉凶悔吝"、"拈花一笑"等古词,嵌进诗中,如一个
个硬块,然而照样和全诗相呼应,自有一股拗峭之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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